第86章 月亮代表我的心86(2 / 2)

她也猛地意识到了方濯想说什么,倏地抬起头来,两个人面面相觑。方濯按着桌子,险些就要后退一步,听闻此话又按着自己的后脖子让自己站稳在原地,胡乱点了点头。

他含含混混地说:“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我对师叔没有……”

洛笙非常尴尬。她咬着下唇,眼睛微微眯起,嘴唇几乎扯成了一条直线,像在犹豫什么。

好半天她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看着他,小声说:“师兄,我跟你坦白,其实我是有求于你。”

“那好啊,你说!”

方濯的心猛地放下了。一阵意料之外的狂喜席卷了他,登时他竟然生出一种上了断头台却又被骤然宣告大赦天下般的梦幻感,这感觉深深地刺入他的心底,像一条线系在他的手指上,轻轻一提,便连同着心一起被扯动三分。他放了心,松了口气,脸上也就不由地露出笑容。但到底,说话却还是结结巴巴的,因为心有余悸,没那么快走出刺激。

洛笙神色有些微妙,只看了他一眼,又将头低下了。她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其实是想问问师兄,守月师姐平常都喜欢什么,或者是缺什么。”

她吞了口唾沫,说:“她……她生辰快到了,我想……”

洛笙的声音渐渐地弱下去。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最后简直像要钻进自己的胸腔里躲一躲似的,在昏黄的灯光下,方濯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他自己还没从刚才的极度惊恐又深感解脱的大起大落之中走出来,脑子转得有点慢,洛笙的话倒是第一时间进了他的耳朵,不过要理解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叫它在脑里心里多少动一动,还需要一段时间。

两人都不说话,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事各异。就这么安静了好一会儿,方濯才反应过来,像是终于被接上了一根弦,周遭的安静都成了喧嚣的后遗症,好不容易。梦境被击破,已完全清醒,方濯猛地理解了洛笙是什么意思,连忙道:

“啊……啊!你说守月的生辰?没问题!我想一想……”

说着想,脑子里却完全没有做“想”的动作,只是面上看似在“想”了,心里却还呆愣着。洛笙十分懂得他的窘迫,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不明白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但却选择体谅他:

“师兄不必急,还有一段时间呢,一切看你方便,我先走了。”

她急急地行了个礼,掉头就要往门外跑,方濯的心虽然仍陷在泥沼里,腿却自由无匹,下意识追上她,道:“夜深路难走,我送你回去吧。”

“不不不。”

洛笙说。这明显是她的第一反应,但下一刻她就倏地认识到自己太失礼了,慌忙冲方濯摆手,说:“我自己回去就行!”

“我、我还是送送你——”

“不麻烦师兄了!”

洛笙说。她提着裙子,最后冲方濯屈了屈膝,随即低着头,毫不犹豫地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方濯站在原地,呆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影极为迅速地绕过屋角,消失在一片夜色与月光之下,直至最后连个影子都没剩。他脑中浆糊一片,被夜风一吹才略略清醒些,眼睛依旧盯着洛笙离开的方向,抬手拍了拍胸口,嘟囔道:

“吓死我了。”

他心事重重地回身,又尴尬又懊恼,同时还快乐无比。而心态的变化使他始终感觉到身上一半热一半冷,从惊慌猛地转向如愿的喜悦之间所历经的路途太短,让他有些难以招架。方濯有点想笑,但却不是自主的某种情绪,而是一套生理的反应,为自己瞎猜的终于落空,也为自己打破了自己无中生有的忧虑而感到无比放松。实话说,方濯感到自己太欢喜、太愉悦。他甚至感到自己有福气在身,乃至于神灵庇佑,心上像是长了翅膀,轻轻振一振,就能攀上高岩去往山巅,直至奔向苍白夜空。

但这样狂热的欢喜情绪也注定只有一瞬,一旦平静下来、血液冷却,所有的快乐和愉悦都渐渐得以消磨时,再走两步,他就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太是个东西。怎么能跟人家女孩子说那种话呢?直接猜测她的心理,甚至脱口而出,而他们还没有熟到那种地步,太冒犯了。他确然是很关心这件事不错,也确然是非常需要得知洛笙的意思到底是不是冲着柳轻绮来的——幸好那样的问话和回答都发生在两个呼吸之间,不然他的心绝对要跳出胸腔。他并非是对此事感觉不到不安,相反,他非常焦躁,想必洛笙也看出来了:她走得那么快,像是这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人将会是一丛火,顷刻间就要将她烤化。方濯原本站在原地,这会儿蹲下来,手指用力揉着眉心,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冒犯了洛笙,让她感到了害怕,得承认这个。他无端地猜测一个少女有关于感情上面的秘密,且他们连个屁的关系都不是,只是一对普通的师兄妹,在路上遇见都只会打个招呼、随即便匆匆擦肩而过的那种人。

方濯蹲着,挪了挪步子靠在墙边,决心自己冷静一会儿。他本来可以在跟洛笙交谈完后就回屋照顾柳轻绮的,但现在他不能了。他感到自己呼吸紊乱,需要好好休息休息。他吓到了洛笙,但洛笙也吓到了他。也许洛笙会理解他的敏感,他也能接受洛笙的嗫嚅,但确然洛笙吓坏了他。他曾经对洛笙只是简单的同情,或者是流于表面的师兄妹的关系,但是刚才她让他感到恐慌。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又是如此漂亮的一位姑娘。

方濯抱住头,白日里想的事情再度涌入脑中,让他觉得有些茫然。事实上很多事情他从未忘却过,他已精准地感知到,只是在寻求一条逃脱的道路。好在最终他能表示自己会直面一些什么,并且正在寻找路径坦白什么,但是这些是完全无法掩盖住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的。人世间的情爱有千万种,每一种是无比真实,但是在繁华落尽之后,细想却又虚幻而又陌生。在这种情形下,见识过最真挚情爱的人也就最能发觉其虚无。其实他早该想到洛笙不会爱上柳轻绮,她或者不会爱上任何人。她比他更聪明,站在更高的位置,他早该知道了。

洛笙此人,实则比方濯要大。她甚至比祝鸣妤还大一岁,但是单看她们的面容,是很难得出如此结论的。她看着像十七岁,实际已二十有二。这是穷人家的姑娘——那些揭不开锅、不得不卖儿鬻女的家庭里的女儿的通病,她们的年龄和身体往往难以成正比,在最适合于幼年时,岁月的风霜已经把她打磨成历经千辛万苦的树皮,而当她长大之后将展现自己的美丽时,生命却将以往误给她的再度奉送。在她们的少女时期,她们看着小;而当她们长大以后,却又迅速成为一位生育了五个孩子的已婚妇人——这样的人的美丽只是一瞬,她的生命绽放的目的就是为了被风尘碾碎。她没有比谁更高,比君守月更矮,她若在山上应当是师姐,但是人人都喊她师妹。人人了解她的身份,人人尝试忘却她的身份,就好像打着要抹除偏见的幌子去偏爱,实则更加深了偏见——方濯努力让自己忘了,但却始终没忘过。这也没办法。洛笙这几个月在山上生活得很快乐,但是她也没忘过。方濯当然知道如果让洛笙去照顾柳轻绮,她会做得更好,就算柳轻绮不想喝醒酒汤,她也能以一种最温柔的方式让他喝下去:因为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人见得愈多,所对于生活的感知也就愈深刻,比他更加无理取闹的人在世间多了去,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如何应对呢?

在遇见云婳婉之前她叫杏桃,连个名姓都没有,不会写字,只能读一些简单的书。若非祝鸣妤意外经过那个破庙,此刻也许连杏桃都已经不存在了。雁然门将她带离苦海,回风门为她医治,她依靠身体活着,得了一些身体的疾病,一直在治疗。方濯揉揉眉心,又去捏太阳穴,有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或许本来就不应该去戒备洛笙。为什么要去戒备她?她已经很惨了。这是君守月说的。那一日她第一次见洛笙,回来就对方濯说:“师兄,我要保护洛笙师妹一辈子。”这已是她的觉悟,人不应当再给一个生命里充满了苦难的姑娘的心上捅刀子。她那样年轻,那样美,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只是任谁看到她的眼睛,都会感到有些哀伤。于是所有的误解和无端的揣测都显得如此可恨。洛笙没有抹除她身上的分毫特性,最后离开时她行的是万福礼。振鹭山上没有人这样行礼。她们抱拳、或者是点头,不屈膝。这几月里洛笙学着她们一样行礼,但到紧急时候却依旧遵循的是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考量。方濯蹲在檐下,身后明明是他的屋子,他的房间,他却有些不敢进去。月亮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身上,点亮面前一片积着雪的沙地。像是一面镜子,折射出灵魂最深处的颜色,又像是一面已经被水藻侵袭过的脏兮兮的湖水。方濯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觉得冷。他决定回屋去,却在站起来的瞬间倏忽意识到他感到恐惧、害怕的源头:这样的不幸让他有所反应,让他不敢怀想,却又忍不住怀想,他不想冒犯,但越加小心翼翼就越会冒犯。他想去为这些人做点什么,但却不知道到底能做什么,这是一个幸运的人的痛苦。而当他发现他已了解了周围一众人的痛苦、自己却没有倾听的权力,没有安慰的机会时,他就会更加觉得烈火灼心,如痛苦叠加痛苦,成为了两个人的苦难。

方濯拖着步子,慢慢地回到屋里。他关好门,借着灯走去,坐在柳轻绮旁边。他仔细端详着这个醉酒的人,然后拉起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

“你喝醉了也不肯说,但我总会问清楚。”他低声说,“我会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尊。你别拿我当傻子。王大爷家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两年前刚成亲,不要拿这种拙劣的借口来糊弄我,我不会分心的。师尊,如果你更早认识我,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我问过掌门师叔我的来历,我好奇我的父母,但是没有人知道。后来我不在意自己,我只在意我在意的人是否会舒心。我比你想象中更能承担真相,我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去改变对谁的看法,既然我认识的他是这样,那他就是这样,在我亲眼看到他现今的改变之前,我依旧不改我的心意。”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师尊,但不幸的人太多。你可能要跟我说你并不在列,你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很幸福,但是你是我在意的人,所以我不希望看到你痛苦。如果这样的痛苦目前只有你自己在承担,我愿意帮你分担一点。我身上没有别的什么,只希望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让我明白我对你是有价值的,你大可以这样利用我。我帮不了别的人,就只能帮帮身边的人,苦海里众生芸芸,可能拉住一个是一个。”

方濯握着他的手,放在唇边,却又用自己的手掌隔开了。他的眼底有些浮肿,眯得太久了,就显得有些累。但他的目光深夜的月亮似的沉重,却又如月光一般铺满整张床铺。他的神色有些飘忽,嘴唇却沉稳地抿在一处。方濯接着说:

“我不了解你,是吧,师尊。是的。我想你的快乐不是装出来的,但是你从没告诉过我什么时候你不快乐。掌门师叔要我把尖锐的东西都收起来,你也会喝醉了乱打人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今天是你师尊忌日,但这么多年,你讲都没讲过。你没在这一日离开过我们的视野,没有说过你要去看看他的坟。可你却还一直记着、念着他,刚刚把你带走的人是我,但是你却在念叨他。”他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垂下头去。柳轻绮的指纹印在掌中,像是要燃烧。他自语般说:

“但是你应该相信我的真心。如果忘了这个人对你更好,那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忘掉。我不知道师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如果他会给你带来痛苦,那我不会认同他,师尊……你的名字是他起的,你是他养大的,但……”

“但……”

方濯憋着气,深深地将脸埋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他的思路更加的不清晰了,想也没处想,说也没处说,只能皱起眉。似乎只有寂静才能抚平他的内心,抒发干净心里攒成一团乱麻的不安。他希望柳轻绮醒一醒,这样他就可以面对面将这些话讲出来,但是又希望他就这样睡着,无论说什么都不必太过斟酌。

“我说这些都是不合时宜的,师尊,你醒了听见,可能要揍我。”方濯最后开口,显得万分疲倦。他低着头,微微合起眼睛。

“你听见或不听见,都好,”方濯长出一口气,“但是你要相信我的真心。你不要骗我了,别骗我了。如果有一天必须要让你忘了我你才会开心,那我也会希望你忘了我。我不知道师祖是怎么样的人,但是如果让他知道你会为他而痛苦至今,他一定也不会要求你必须要如此记得他。至于你的事,我理解你不想告诉我,但是我早晚会知道,师尊,纸包不住火的事情,总有一天会人尽皆知,只要燕应叹还活着,那你所隐瞒的这些秘密就都会昭告于天下,你总有一天需要我,我希望你可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来需要我……”

方濯将他的手轻轻贴在嘴唇上,闭上了眼睛。他喃喃着说:“你应该相信我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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