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偷懒诀窍74(1 / 2)

柳轻绮曾经有的是办法偷懒。第一年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当师尊收徒弟,难免觉得新鲜,年终报告翻阅古书细细斟酌,认认真真给方濯吹了一份出来,给孩子感动得不行,心甘情愿为他打了三天洗脸水。第二年他的新鲜感就如同桐树上的落叶,一入冬就迅速消弭了,感情淡了,心意没了,又不好直说,就假借锻炼徒弟文笔的名号,让他们彼此写。第三年意图故技重施,被方濯和廖岑寒极为迅速地看出他的算盘,成了小尾巴被上报给魏涯山,缉拿归案,十分凄惨,而方濯也因此博得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不可或缺的职位:监督柳轻绮写年度报告,且需为亲手书写,发现有代写者,杀无赦。

柳轻绮为这事伤透了脑筋,也伤透了心。他平常就懒得管徒弟,有时候连课都不想去上,又怎么会有闲心写这种年终报告?但是命令已经下来,说了要写,就必须要写,何况魏涯山是有理由的:“你第一年不是写的很好嘛。”

“虽然你师弟我平常吊儿郎当的不想干活,但是基本的素养还是有的,”柳轻绮说,“这玩意儿,只要会写字就行。”

方濯说:“你不是会写字?”

“你可以把它当成画画,”柳轻绮头也不抬,“我不识字的。”

他一提到要做的文字工作,就阴沉了心情,满脸凄苦。他不得不从床铺和小亭子里移下来了,更多时候他趴在桌子旁边打盹,或者是唉声叹气。手底下平铺了一张纸,写了三行,下面就用笔胡乱画了只太阳。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师门内都是祥和而热闹的,只有柳轻绮的屋子里凄冷、充满叹息。方濯想安慰他,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憋笑。不过到头来他也不能共情柳轻绮的悲苦,在他的认知里,既然这件事需要柳轻绮去做,那么他就要去做。他可以向别人求助,但是不能想办法将任务推到别人身上。这从本质上是不同性质的行为,前者方濯甘愿帮忙,后者他则绝不姑息。

他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办才好,为了让柳轻绮不记恨他,他就天天陪着他。柳轻绮不开口,他也不主动帮忙,顶多出手替他磨会儿墨,或者是在他发脾气的时候捡起甩落了一地的废纸团,再展开摆到他的桌子上。

柳轻绮被徒加痛苦,不得安生。他能休息,但是不能偷懒,一想搞点别的手段,比如偷偷抄抄去年的年终报告之类,就会被方濯发现个正着。但方濯早有预料,将往年所有的年终报告都藏到了床底下,并且不让柳轻绮去别的门串门,如果一定要去,那他就要跟着。

他这回倒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不放了,又或者可以称之为是个蜗牛,牢牢地粘在柳轻绮的身后,怎么撕也撕不下来。刚开始的时候当师尊的还能忍,久而久之也不为了那点尊严了,纯粹只是觉得自己的私人生活几乎完全为零,睁眼时这人在,闭眼后这人仿佛也在。柳轻绮恼怒极了,似乎感觉到自己被跟踪,某种莫名的不被信任的感觉让他很是生气。终于在某一日,柳轻绮扬言要去云婳婉那边骗两口茶喝、蹭一点饭吃的时候,原本坐在一旁一声不吭看书的方濯突然来了动静,问他说:

“你几时回来?”

“该回来时就回来了。”柳轻绮觉得他是魏涯山的新任狗腿,因而总是愤愤不平。他一不高兴,就不愿意伪装成平常那副神色,反正方濯于情于理也不会跟他闹出什么事儿来,所以他就有恃无恐地摆脸色。去年还好些,也许是因为实在羞愧,又可能争一口气,在徒弟的严密监督下,柳轻绮好歹是将那三份年终报告给编出来了。他本以为只是把他吊起脖子来杀一个年份就够,十二个月下去,魏涯山日理万机,怎么着都该忘了,结果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并且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柳轻绮就知道为什么了。魏涯山将这件事刻在他秘密书房的柱子上。他有着太多柱子,每一根上都记录了他认为非常重要的绝对不能遗忘的重复事件。柳轻绮的名字在距离他第二近的地方,不知是否是荣幸之至。但这至少可以说明,柳轻绮年终报告偷懒这事儿,已经在魏涯山心里藏了整整二十四个月。

柳轻绮像是鸟雀被扣在樊笼之中,逃不开师兄的魔爪。方濯不帮他说话,他认为这是他必须做的,所以没必要偏袒。他要么顺从它,要么反对它,但抱怨无用,没有行动的不悦一律被认作只是惰性的缘故。因而有时柳轻绮的目光近乎于恳求时,他也装作没看见,或者是没理解,让自己心硬下来,也就像铁面无私了。

故而这一年年末,柳轻绮单方面跟他结仇。他气得要命,不过没办法。这么多年相处下来,魏涯山深知他德行,并且十分看重方濯的出现——他的每一个不想完成的任务几乎都要被方濯用一双眼睛盯着才能做完。当然,他懒,他烦,他不愿意做这些事,但总得有人做,不能事事都让徒弟做。一次两次还行,多次也没人惯着他,这是魏涯山下发下来的指示:把心给我拿石头敲起来,不能心软!

这下唯一软的就只有偶尔方濯盯着他瞧的那会儿眼神了。他负责在柳轻绮又觉得烦躁、去发那些无意义的脾气的时候,在旁边说一句:“真不行呀,师尊。”

“你帮我写两句。”柳轻绮说。

方濯撸起袖子,二话不说帮他写。落笔上去真写了两句,就停了手。

柳轻绮要揍他。方濯说:“说两句就两句,不能徇私枉法的。”

“你师弟的难写,”柳轻绮快被气晕了,“这是唐云意的!”

“你象征性写点儿就行了,不必把他这一年的事情都写下来,不然,三张纸都不够写。”

“我没这么干,”柳轻绮说,“但他是老三。”

两人对视一段时间,方濯放下笔去。他说:“排行第三……难道会……更影响你的语言表达能力吗?”

他被柳轻绮撵了出去。

但话虽这么说,方濯其实也明白为什么柳轻绮会刻意提到“三”这个数字。同时也为自己是老大而庆幸,写文字的往往在开头会难行,但是在临近末尾处会疲惫。柳轻绮摸空了他的脑袋,在他方濯和廖岑寒的文书上倾注了大部分心血,到了唐云意和君守月这儿,难免便江郎才尽。再加之大抵他也没多少才,写一两行就像是要了老命去,嚷嚷着非要躺床上去睡觉,或者到处玩玩。方濯恪尽职守,哪儿都跟着他。他同他到雁然门去,站在演武场边缘看着云婳婉同祝鸣妤切磋。刀光剑影间衣袂纷飞,如截天上彩云做绸带,眼花缭乱。柳轻绮很给面子,看完了就拍手叫好,又上去端茶倒水,看上去分外殷勤。云婳婉从容平静,收剑回身似惊鸿飘落,脚尖点在地上,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反倒是对面的祝鸣妤额上微微溢出了些许汗珠,正拿一方布帕擦着,瞧见他们,抬手行礼:

“师叔,师弟。”

“鸣妤好剑法。”柳轻绮也殷勤她。祝鸣妤不应声,只是俯一俯身,大概意思是师叔谬赞了。

四人一一见过。云婳婉打得高兴,笑眯眯地接了柳轻绮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她心里爽快,此时便没那么多顾虑,拉了柳轻绮便要往屋里去休息。祝鸣妤在身后道:“师尊小心岔气。”又看了方濯一眼,眼神淡淡的,不像是看人,像看风。

云婳婉挥挥手,表示不必担心,祝鸣妤也就不说了。当徒弟的跟着师尊后面往里走,云婳婉同柳轻绮走在一处,话没说两句,就瞧见柳轻绮的脑袋往云婳婉旁边一侧。

交谈声骤然而停一瞬,空气似乎都凝固两分。方濯跟在后面,下意识放慢了脚步,转头一瞧,祝鸣妤虽然舒展着眉毛,目光却是无比谨慎的。她瞧了一瞧方濯,没来由地,方濯从她的目光中窥得些许提防和责备。

他不知为何,不过也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前面云婳婉却又突然说:“鸣妤,要不你和阿濯过两手?”

这回不止方濯,连带着祝鸣妤,两人皆是一愣。方濯没想到能有这一茬,此行没带剑出来。他问道:“师叔是要有什么事同师尊谈吗?”

“没什么大事,”云婳婉说,“我同鸣妤已经切磋了一个时辰,现在正是酣畅淋漓的时候。你若是想,我去屋里取把剑给你,你拿着接上这一段,同鸣妤再来一场就是了。”

她说着,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屋子里,手朝着厢房的位置,示意祝鸣妤去拿。祝鸣妤提着剑站在身后,点一点头。但她却没有动,眼神依旧盯着二人,似乎欲言又止。

她难得有些吞吞吐吐,此刻放低了声音。目光在柳轻绮和方濯之间转了一圈,手指在剑柄上握紧了,似乎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才抬起头瞧着云婳婉,有些犹豫地说:

“师尊,掌门师叔曾经特别重点提醒过你,不能帮……观微师叔做任何一份年终报告。”她抬眼瞥向柳轻绮,又迅速将目光收回来,轻咳一声,“就算是他给你好处也不行。掌门说,如果你遵守诺言,他会给你更大的好处。”

“……”

柳轻绮和云婳婉的神情都僵住了。原本当师姐的拉着师弟的袖子,看上去亲亲密密一如当年,这会儿也慢慢松了手指,放开了衣料。她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去,咳嗽了一声。

柳轻绮忙抬手拽上去,扯住了她的衣袖,恳求道:“师姐,我徒弟多,还有两个,真的写不下去了,哪怕你大发慈悲,就借我把以往的抄抄呢,师姐,好师姐,求求你——”

方濯这回明白了祝鸣妤那个表情的含义。柳轻绮果然不会白来,他绝对不怀好意。这会儿计划败露,两个人都有点尴尬,但柳轻绮不同以往,是真的感到无比绝望,拉着云婳婉的袖子不松手,看上去都快哭出来了。

他窝里横,不在乎门派里形象,自然也就不要脸面,当着祝鸣妤的面也能将自己的尊严扯成两半往地上一个猛摔,再抬脚踏上去自己踩个稀烂,也值得人拍手敬重一回。云婳婉原本悄悄答应了他的请求,连事后分赃都商量好了,就待柳轻绮第二日欢天喜地地来,欢天喜地地抄完资料,再欢天喜地地上交,欢天喜地地结束工作,不必哭嚎、不必攀比,对他好,大家也好,至少她不必再瞧着师弟那张脸每天总是向下耷拉着,实在影响市容。

但她溺爱是溺爱,护短是护短,在是非正邪面前却还是有着自己的一套标准,拎得很清。她向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一面之词就偏袒于一方,也不会因为两边不同的利益争斗而处于中间位置不知何去何从,云婳婉以她多年的经验与知识储备,十分迅速地就在梨花带雨的师弟和威逼利诱的掌门之中做了一番平衡,冷静地思考一阵后,抬头问祝鸣妤:

“掌门师兄说若我遵守诺言,就给我什么?”

祝鸣妤如实答道:“给你山下天香成衣楼终身三折券。”

场内一时陷入一片寂静,柳轻绮扯着云婳婉袖子的手僵住了,云婳婉的目光一时凝滞,如同时间也在此刻停留了一瞬般。方濯低着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在这短短的一个呼吸之中想遍了一生中最伤心的事,从小时候五岁残存的记忆想到十九岁被迫倒立劈西瓜,拿手掩在唇边,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像是咬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而在余光里,祝鸣妤突然也低了头,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时间这才滚动起来,云婳婉一抽手,将自己的袖子从师弟的掌中抽走,轻飘飘地就好像抽走一片云彩,也抽走了一位伤心人的内心。

“对不起,师弟,”云婳婉毫不犹豫,干脆利落,“我不能帮助你。掌门师兄说得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是我们的优秀美德。你不能总是依靠别人,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有可能骗你,唯一不会骗你的,就是你自己。”

云婳婉握住他的手,上下用力晃了晃,斩钉截铁。柳轻绮面色苍白,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面上表情称不上是希望,但绝对是绝望。

“可自己的事情实在做不出了。”柳轻绮活像一只幽灵,被风吹到树上挂起来,只剩两条腿在空中晃荡。

“可惜他给得确实多。”云婳婉很恳切。

方濯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柳轻绮转头就要拿扇子抽他:“你得逞了!”

“那我没办法。”方濯笑着说。他抬手将柳轻绮从树上摘下来,揪着他的魂塞回脑子里,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要不人家能当掌门呢?差别就在这里。”

他冲云婳婉一拱手:“走了,师叔。”

“干嘛去?”云婳婉道,“才来,不再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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