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方濯惆怅的内心72(2 / 2)

他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结束了那好像突然被切掉半条舌头一样的含混劲儿,说:“我的意思是,我一直觉得师尊有一种……不能说是遗世独立,只能说是……不太世俗的感觉。”

“遗世独立这个词确实和他不沾边。”方濯有点紧张。廖岑寒边比划边说:

“不太世俗,就是说,他给人的感觉,不太像人。”两人对视一眼,纷纷读出对方眼中的意思,廖岑寒连忙补救道,“这么说可能会很冒犯,但我确实是这么感觉的,咱们就是承认师尊年龄其实也不小了,山下他这个年纪的人都抱上三四个孩子了,但是师尊却一直没有过道侣,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但是他大概早晚会有的,可我总觉得……”

他顿了顿,看向方濯。方濯可怕此刻有人将目光投向他,仿佛能透过脸皮看到他那颗砰砰在胸腔打鼓的心,连忙道:“快说。”

“那我说了,”廖岑寒飞速地扫了一眼的他的手腕,往旁边挪了挪屁股,拉开了一段距离,才说,“你别嫌弃我脑袋里整天不想着好事。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师尊真的有了道侣,那她会是什么类型的呢?什么样的人才跟师尊最相配呢?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如果有一天师尊宣布咱们有了师娘,我能接受。虽然我想象不出来她会是什么样子的,但就这个消息而言我也能够接受。可是我又发现我几乎无法想象师尊会怎样拜堂、怎样走入洞房,我甚至无法想象他是否会和师娘牵手、又是不是有其他的更亲密的行为。总而言之,这真的很奇怪,我能接受他有孩子,但是我却不能接受他有……”

廖岑寒顿住了,不再往下说。方濯接道:“不能接受他会成亲?”

“对,”廖岑寒勉强点点头,“以及——我无法接受他会有房事。”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又难免会有些好笑,方濯用手捂住脸,又叹又无语,笑道:“你这是什么想法啊,没有房事怎么会有孩子?”

廖岑寒讲这一通下来,已经有些害羞了,耳根微微红了一片,也跟着尴尬地哼笑两声,但却依旧很认真:“但我说的是真的,我也知道这没道理,但是……”他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我真的不能接受他有房事。说实在的师兄,如果不是我还知道他是个人,他也会饿会渴想睡觉,并以此来确定他确实是个人,否则我真的会忘了他也有七情六欲,他也会和我们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需求。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是——我甚至感觉他不会脱衣服也不会脱裤子。说了你别笑话我,我真的觉得师尊是个没有自己想法的人,他一直在跟着别人走,好像他自己不会去想,也不屑于去想。别人就不会给我这种感觉,他们说的话可能会比师尊更少、性格也比他更懒,但是我没有再见到一个人会跟师尊一样,像一张纸片,好像是上天安排下来渡劫的,不太像是尘世间的人。你想想就知道了,师尊可能嘴上说着不干,但他却没有做过属于自己的一件事。都是别人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别人不让他做什么,他还就真不做了。你想想是不是?就连他提出异议的时候,都没有很强硬过,始终是一种得过且过的态度,人家不听也行,他乐得清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假想,但我总觉得师尊心里谁也没有。他好像谁也不在乎,任何一个人都只是他身边的一个过客,就好像他可能是因为嘴硬所以惹得叶云盏不高兴一样,我倒是觉得如果真的是因为这种态度,那理由只能是这种行为让叶云盏觉得有距离,所以他生气,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成为师尊心里很重要的人,他连这些事都瞒着,就说明他没有把他当成家人。”

月光明亮如镜,街道上安静得再听不到任何一点声响,只有寒蝉蹲在树梢之上,鸣出寒秋将近之前闷热的最后一声回响。廖岑寒吞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我知道再说可能你就会觉得我忘恩负义,不尊师重道,或者又是怎样,但其实我心里从不这样想,我不觉得他对咱们都是虚假的。也正是因为我知道咱们在师尊心里有分量,真出了什么事,他会想尽办法护着咱们,但也是因为有这个想法,所以才又会动摇。你一方面知道他待你好,想要对他也好,另一方面却又收获到的只是他的百依百顺和敷衍、乃至于是刻意的隐瞒,你难道不恼火吗?他没有给你让你对他好的机会,平常的日子只是一些鸡毛蒜皮,他不放在心上,所以会任由咱们去安排。而真到了可以与他平起平坐的时候,他又完全不让你接近他、关心他、报答他。好像他不需要你真的去做什么事,但是如果如他所想,没有人会心安理得。他这样只会加剧你的无力和无能,让你感到你不被需要,所以会觉得生气,觉得他不需要你的真心。否则你认为叶云盏跟他吵架又是因为什么?他想要师尊需要他,但是师尊表现出来的却是不需要。所以他更不像一个完整的人,因为他和别人的有效交流是不够的,他可能表现得出来的并不高高在上,但却总让人觉得和他很有距离。这样的人又如何能想象他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所以他就显得更不真实。所以我们以后都要经历的、都要有的,出现在他的身上,就不太容易让人信服。你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师兄,我因为敬爱他所以才会这么想,但是他真的不会给人这样的机会,所以我也会觉得挫败,他就会离我越来越远。因为我没有接近他的动力,也就缺失了对他的认识,就是这么简单。”

廖岑寒说了很多。也许是因为那夜实在寂静,也大概是因为叶云盏与柳轻绮相处到底别扭,所以激起了他的真心,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他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气势,大抵是害怕自己“大逆不道”,招来师兄一顿揍,但最终两人却很和平,方濯没动手,也没动嘴,只是想着。

好半晌他才说:“其实我觉得他对我——”

其实我觉得他对我是很不一样的。方濯想这么说,但却并非如此开口。廖岑寒一席话讲下来,稳固了他的魂,也扰乱了他的心。他没想到同为一门之下的徒弟,廖岑寒竟然是这样看柳轻绮的,而他的想法却与他完全不同,他从不觉得他像纸片,而反倒从来未怀疑他作为一个“人”的“可能性”。那时他才隐隐约约意识到一点:柳轻绮在他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情境与在别人面前竟然有着些许的不同。他能知道很多时候柳轻绮是顺着他的意思来的,但是他从未发觉此人是否“没有自己的想法”,做一切事情只是顺水推舟、或者是随波逐流。他也能知道师尊对他好,但是至少到现在他觉得他们是平等的,彼此的付出可能有着质量的倾斜,但是至少所付出的真心是一样的。他原在想:一个真正并不在乎他人的人应当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虚伪与假象即使不写在脸上,也会潜移默化于字里行间,总有一天会看出来。可柳轻绮那样怕麻烦的人会使用如此手段来将谁拖入泥潭吗?至少他觉得是不会的,他就像是一只瓷杯,宁愿摔碎也不想被无理由地裹上一层烂泥,甩也甩不掉。他不会隐瞒自己隐瞒四年,他会撒谎,但是不惯于撒谎。如果让他相信柳轻绮心中真的从来没有过这些人,那么大抵要从方濯最开始记事时就重塑他的三观。事实上,他明白廖岑寒的意思——本质与显象不同,前者注定深刻,而后者注定只是一层薄膜。他拿一个皮套子将自己从头到脚牢牢地裹起来,伸出两只手去与人们交握,但是却不肯让面容与胸膛吹上一点风。他愿意给别人放礼花,但是却不允许谁来亲吻一下他的面颊。如果廖岑寒不曾隐瞒,那他就是这个意思:有太多想要亲吻他面颊的人,他们或是亲情友情,又或者是爱情,但是蚕蛹如此坚固而难移,他不曾允许任何一个人。这不是简单的分割线,而是软刀子割肉,又慢又残忍。对于这种人,很难用普遍的标准去评价他,因为他本身就超脱了一种标准,甚至凌驾于标准之上,已经很难用标准去影响了,所以又会让人因无力而感觉到无比的愤怒,又会因为挫败而失去对他作为一个凡人的认知。人们总是下意识会将自己无法接近的事物神化,而这样一来又会使真正关心他的人再度感觉到痛苦。人是需要向外散发自己的情绪的,他需要被爱,也需要爱人,你又如何不被允许一个你爱而又想爱你的人去做一点力所能及的行为?除非打算用这段关系作为一把充满顾虑的利剑去将两个人全部劈杀。由此只能在一个无解的循环里不停地运作、运作、运作,直至热情被消弭、爱被彻底软化,成为一捧山间的清泉,伴随着黄昏暗淡的天光,便流过树丛,向着山下溪流一路汇聚而去了,带着激荡而又颓败的浪声。没有赢家,没有输家,只有遍地的流经的痕迹,带着淡淡的血色。那么,最终的结局便只能是以离别而告终,最终成为心头一块解不开的结,以此来度过余生。方濯想到这儿,点点头,示意他明白。当师弟的这才松了口气,面容松动了一番,唇角掀一掀,像是微笑了,只是神情依旧很憔悴。他问道:

“师兄,我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方濯说。他的语速很慢。

“我只是在想……你真的觉得他不太像个人?”

“不是——”

“我不是指责你,”方濯揉了揉眉心,有些犹豫地开口,“我是说,你真的觉得他不能有房事?”

廖岑寒轻咳一声,遮遮掩掩地嗯了一声。他窘迫地说:“虽然这么说很冒犯,但是是真的,他最让我觉得不像人的地方,就是我无法想象他会有洞房,但是我却完全能接受他有孩子,我甚至还可以帮他带孩子……”

方濯沉默了。廖岑寒试探性地问道:“师兄,你这么说为了什么?我就顺口一提,你问了,我就说了,不说我都快憋死了,要不是这次叶云盏突然发火,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

“我知道,我知道,”方濯明白他说了太多,此时谨慎,忙安抚他,可手指却停在鼻梁上没有下来,顺着往下滑了一道,一直揪到鼻骨处,才又原路返回上去,遮着眼睛,说,“但我好像——”

廖岑寒看着他。方濯一卡壳,喉结一动,用一个吞咽的动作将卡在喉咙里的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他艰难地说:“我好像连他成亲都想象不到来着。”

其实是能想象到的。不仅能想象到,连他洞房方濯都能无比接受——当然前提是对方必须是一个特定的人,若是其他人,甫一浮现在脑海里,便会让方濯心跳一漏,肚子向下一沉,虽不至于心痛如绞,却也会愣怔一回,紧接着要尽力想其他的事情,才能将这副场面从头脑中迅速驱散出去。

彼时他坐在月亮下,一只破旧的椅子上,夜露深重,坐久了总感觉到袜子有点湿,脸也有点湿,发根处都似乎有些发潮,浑身上下像是被水淋了一番一般,朝着月亮的方向被照了个透透彻彻,连带着最终的心事才终于从肺腑之间深深地挖了出来,并化作一把利剑,从中血淋淋地画了个圈。说来惭愧,那时候方濯才真的明白了自己到底是作何想法,若是说在仁城同床那一夜,他意识到“敬爱”与“爱”的不同之处,总想要听柳轻绮口中喊出自己名字来才安心,似乎是朦朦胧胧的情谊终于清晰,但再想时,却也总是逃避,其上盖着一层仍不敢直面的纱布。而今夜,这最后的一层帘幕终于被彻底掀开,隐藏了四年的感情褪去了最初的由于地位、尊严与教育所编织而成的遮羞布,正大光明地呈现在自己的面前,像潮水自天际涌来冲破了栅栏,又好像一只火炉捧在胸前、突然灼伤了手指。或是月明星稀,又或者是阳光普照之下,摆脱了阴晴不定的情绪的纷扰,最后的答案确然便这样呈现在面前。以至在故事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也被人一把撕开,在破碎的宣纸之下看到了刻在书桌上的那个正确的答案,方濯在那短暂的沉默之中,又在这样长久的孤寂的行走和沉默之中,想到最开始放榜时叽叽喳喳的问话,若有他的话题,无疑便是都在讨论一件事:

他到底为什么会选择拜入观微门?

似是极为遥远,又似是只是贴附在他的耳边,冲耳廓轻轻吹气,一双手攀附上肩膀,伏在他的身侧,等待着他的回答。他那时候怎么说的来着?是了。方濯心想。怪不得他想不起来,因为他什么也没说。他就是笑笑,不作回应,随后拎包去了观微门,第一次那样近距离地看到柳轻绮。这样年轻的、漂亮的、拥有一张苍白面容与温柔眼睛的人,他为那探究那所谓的“驻颜术”与“绝世功名”而来,可倘若时光倒回,终于明晰了所有情感的他又应当如何面对柳轻绮?他会说什么呢,又会做什么呢?方濯抬手遮住太阳,抬头望向天空,群云萦绕在半山腰,此刻万里晴空、云淡风轻。事实上他什么也不为,真正的目的被隐藏在各种各样的理由之下。方濯经过一座座屋舍,在阳光之下看到荷塘边角躺着一只躺椅,旁边放着一把钓竿,钩上**的,在太阳下与水面荷面一同闪着粼粼的光。他心想,这么好的天气,一会儿便到日中,此刻便少了寂静,将喧嚣起来了。那么我该如何告诉他,我从未想要别的,而正是为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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