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燕应叹扒墙67(2 / 2)

“我可没有看一夜,”燕应叹耸耸肩,“正好赶上了。再说了,我也没偷窥你三徒弟洗澡,我就是把他从屋子里带走了,游历了一圈,又带回来,不然你想让他干什么?每天就锁在你这么个屋子里面,照顾现在这个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你?就好像当时你师尊照顾你一样?”

柳轻绮沉默了。燕应叹用手撑了下巴,盯着他的脸瞧个不停,嘴唇往上扬去,似乎是温和而关爱的笑容,可实际说出来的话却与这两个词分毫不沾边:“我只是来看看你,八年了你还没死,说明阎王爷不要你的命,我也不会急着杀你。不过柳一枕到底是不是死了,这件事还存疑,只要你告诉我,我就可以饶你三徒弟一命,让他不至于在半途横死。”

他说这话时倒是没什么别的反应,老神在在地一跷二郎腿,神情又实在是轻松自如。可原本一直还算平静、浑似只把他的话当狗叫的人却突然警觉起来,柳轻绮转过脸,瞥了他一眼,眉毛微微皱起来,道:“你不是说不屑于用毒杀人吗?”

“我是不屑于,可有时候对待不听话的小孩儿,总得用点别的手段。”

燕应叹笑笑,抬手请向柳轻绮,却对准他的腰。柳轻绮又将脸转过去,不再看他。燕应叹笑意更深,甚至拖着椅子往前坐了坐,谆谆善诱道:“我是经常出尔反尔,但是我可不会骗人。当年我说要杀了你师尊就真的杀了你师尊,同样的,说不杀你就真的不杀你。我不会杀掉你那个徒弟,叫什么……云意?”他无所谓地一摊手,“不重要。反正就是这个小徒弟,我可以遵守诺言不动手杀他,不过却管不住我手下是否会不会杀他。这就是我的原则,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是不是?”

燕应叹笑着,抬手要去拉柳轻绮的手腕,轻声说:“阿绮,这八年来,我一点没变,你说的是。”

柳轻绮一把甩了他的手,原本的脸面再维持不住,倏地怒起来:“你别这么叫我!”

“生气了?”

柳轻绮的手指微微发抖。他将左手揣进被子里,另一只手攥成了拳,努力让自己的情绪没那么失控。他盯着燕应叹那双含笑的眼睛,胸口堵了一团郁结之气,恨不得直接从舌头底下摘出来吐到对面这个人的脸上。好不容易他才顺好了气,那突如惊雷一样的恼怒也随之平息下去,额角却依旧突突直跳,像是在血管里埋了只青蛙,吵得整个脑子里都是嗡嗡作响的声音,宛如夏天一池臭荷塘。柳轻绮沉默半晌,方才说:

“我已经说过了,我和我师尊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我是他从山下捡上山的,他未曾婚娶。”

他已经平静下来,眼中情绪只是出现了一瞬,又立即收拢回去。燕应叹的表情却骤然阴沉下来,未等柳轻绮说完话,他便猛地一手探出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柳轻绮的喉间一哽,余下的话想说也不能说了。他下意识一把抓住燕应叹的手指,用力往外拽了一拽,才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松了手。

燕应叹哈哈笑了起来。他的目光很阴沉,笑容却依旧十分和善,提着他的脖子慢慢站起身来,轻声说:“你看,你还是不想死。”

柳轻绮咬着牙,冷冷地看着他。一只手攀上来,轻轻摸了摸他的侧脸,那儿被掐得已经变得通红,触碰上去甚至都有些烫。燕应叹紧盯着他的面庞,力气加大了些许,又骤然松开。柳轻绮的上半身一下子弯下去,伏在床上用力咳嗽起来,燕应叹抬手替他拍拍背,却被他一手挥开。

此刻燕应叹脸上那种凛然的杀意已然消失无踪。他站在一旁,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晚辈那样平静而又心疼,不顾柳轻绮的拒绝,又覆手上去,瞧着那一处苍白瘦弱的后颈,喃喃地说:

“八年,你是长大了,可是我一直没见,阿绮,你是不知道,我真想杀了你。你说你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可是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如果柳一枕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又为什么会与他同姓呢?你又为什么会叫阿绮呢?你这个名字像个小女孩儿的名字,也不像一个师尊会给一个男孩儿起的名字,你……”

“你去问问这天下姓燕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你儿子,”柳轻绮喘着气打断他,“我不喜欢跟人谈废话,滚出去。”

“我说的不是废话,我说的字字都是事实,”燕应叹直起身,放轻了声音,笑了一笑,“我知道你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些事情明明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我就一定要来找你、折磨你、折腾你?就是因为你不无辜,你受柳一枕这么多年恩惠长大,你吃多了他的红利。他,修真界的明星,最后的大英雄,他生前受到报偿,死后的荣光也由你继承。所以你觉得这么多年我就只是没事找事对吗?你错了,柳轻绮,你自从拜在他门下,就注定和这些事情脱不开干系。你不能将自己摘开,因为柳一枕的名字已经和你牢牢绑在一起,他生前为你做的一切也已经与你牢牢绑在一起。所以和父债子偿一个道理,他死了,那么剩下的账就应该由你帮忙算完——当然了,”燕应叹一耸肩,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平静地说:

“如果他真的死了的话。”

燕应叹走得悄无声息,他像是从窗户离开了,又像是凭空消失,只是一低头的功夫,便已彻底无影无踪。柳轻绮叹出一口气来,摸了摸脖子,感觉到依旧一阵痛,燕应叹虽然没杀他,但是却不妨碍他下了死力气。那一下柳轻绮觉得自己简直灵魂出窍,喉结连带着额角都一起跳个不停,呼吸到了半路即被阻断,又不得已一口吞下去,下颌像是被推到颧骨之上、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仿佛错位了一般的痛苦,指尖发麻,浑身酸软无力,与在幻境之中别无二致。

他不做声,只是心里想着,就是他了。

如果说之前花岭镇的事还不是那么能确定,那么今日燕应叹找上门来,虽然未提,却已经默认了他就是花岭镇惨案的真凶。他可不认为燕应叹如果知道了自己来到花岭镇会不下手,就算是还没打算要他的命,至少也会出手试探一下,只是这一试探,就试探出了他自己的个人风格,一剑捅穿了他的胸口,就好像……

柳轻绮皱起眉毛,腰又疼了起来。他只得运转一点治疗法术来为自己暂缓疼痛,只是可惜他会的疗愈的知识少之又少。之前柳一枕没教他,他又少年心性、一门心思只想提高自己的剑法,也没怎么学。这么一点还是后来祁新雪教给他的,他不精通,也就只能使个五成。柳轻绮痛得有点难受,想喊方濯过来,但又犹豫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重新倚回枕头上,摸摸喉咙处的伤痕,便难以自抑地陷入了渺远的回忆里。

不,或者说,那并不渺远。事实上它历历在目,只是柳轻绮不愿意回忆,所以把它放到脑海深处数年之久,只是当再一掀盖取出时,事事却依旧仿佛发生在昨日一般。燕应叹的名字只要一出现,就会让他无意识地穿越回八年前,那场史无前例的修真界大战之中,似乎不只是修真界和魔教在打,修真界内部好像也在打。众人混乱成一团,打成一片,这边似乎能突然刺来一剑,那边又好像能再一杖打过来直接将他打得头破血流。他还记得柳一枕那时候让他谁也别信,谁都有可能杀他,谁都有可能害他,甚至是振鹭山上的人。

而那时候他呢?一意孤行,年少气盛,师尊不让他去的地方他偏去,不让他见的人他一定要见。他甚至还想,修真界之中又能有什么仇什么恨?大家的利益都是一致的,目标自然也是一致的!——可事实上谁跟你的利益是一致的?既然有的人选择血战到底,那么有的人就会选择攀附魔教。既然有人要当英雄,那么自然就有人要当叛徒。

那时候他十六岁,在战争爆发前刚刚过完那样一个寒冷但热闹的深秋,那样年少,几乎只有一枚小米粒一般大小的生命之上树立起几道理想的影子,随即又被突如其来的大战骤然击溃。而那时候,满怀着对未来新幻想的他又怎么知道,一觉醒来迎来的不是新的一日,而是一只自天边飞来的白鹤,叼来了白华门突然被袭的消息。

柳轻绮按住眉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心脏突突跳着疼,但是深呼吸两次,也就平静了下来。他一门心思地觉得自己是真的麻了,而也许事实正是如此。有无数的事情都能轻而易举地让他想起旧事,由此而会失神那么一刻,而几乎任何时刻都有可能,因为身边可供回忆的事情太多了——方濯在擂台赛上所说的话,唐云意中的毒,以及前些夜里睡不着时总是想到的那把逼近喉咙的剑,都已经说明了这一切。他永远无法逃脱回忆的追捕,永远都只能陷入此等似乎是忘了、却也只是虚假的表象的无谓的自我安抚之中。燕应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是柳一枕的亲生骨肉,柳轻绮知道不是,并且知道了很多年不是:柳一枕曾经很认真地跟他提过,坐实了他就是山下捡来的一个孩子的事实,他的父母是一只箱子和一棵云杉树,箱子里有个他,云杉树上投递下来的影子罩在他的头顶,就像是母亲的手。

他是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吗?不。当时振鹭山还没有那么多弃婴,说他是头一个,其实也算不上谣言。在柳一枕之后,这种风气似乎才盛行起来,但无论如何,从小被养在山上、又没有明确的父母概念教导,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在幻想倘若柳一枕是自己的父亲。倘若他真的是他爹……

柳轻绮仰起头,将后脑磕在墙上,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始怀念起以前的日子。即柳一枕刚离世时,他一个人在屋里——柳轻绮突然坐起身来,腰伤处的疼痛令他头脑嗡鸣一声,但却意外地清醒过来。他睁着眼睛,目光仔仔细细地绕着房找了一圈,突然看到方濯放在床头一侧的长剑,合着剑鞘躺在那儿,像是一丛静静的乌云。

柳轻绮头晕腰痛,喉咙也不舒服,现在气管里还像是堵了一方纱布那样干涩疼痛。但是他此刻却无比清醒,强忍着疼痛,从床上爬下来,刚落地却就一阵剧痛,弄得他连带着鼻管似乎都一起酸了起来。柳轻绮扶着桌子,拖着步子到了方濯的床旁,拿起那把剑来,推开剑鞘,便见得上覆一点寒芒,如深夜月光,又如镜底寒潭。

他慢慢地抽出那把剑来,细细地看了一会儿,随即将剑刃掉转向自己,贴在胸口上,目光朝望着远方。面前便是一扇半开的窗户,帘子被微风轻轻吹起,窗外一片湖上漂浮着几朵荷叶,有小船伴随着游人的影子共渡在水面之上。天、地、声、人,四者有如一体,又仿佛截然相离。柳轻绮盯着那处荷叶看了许久,目光半明半暗,也像是天上的云投下来的影子,随之又立即被光影分割成两半。他提起剑来,重新调转了方向,剑刃逼近他的脖子受伤的地方,微微靠去,眼皮像是压了秤砣,似乎要合上,可却又神经质一般向上吊去,目光盯着一处,是真挚的,同时也是涣散的,像一粒蒸熟又被揉碎了的米粒。冰凉的剑刃贴上了脖颈,却又如同火烫一般让人想躲,而脑中尖锐的声响伴随着回忆影射出过往的一幕幕,明灯、暗火、锁链、硝烟与棺椁……一个特殊的记忆却令他一愣,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但是却仿佛没有什么印象,但那是一个秋季的暮时,昏昏沉沉的深夜之间,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中什么事也不想,一只手却突然搭上来,搂住了他的上半身……

“师尊?”

门突然开了。方濯的声音从门边炸响,随后便是几声匆匆的脚步声,柳轻绮如梦初醒,忙将剑往床头上一放,刚转过身,便对上了方濯的眼。

“没。”

柳轻绮提起嘴角,冲他笑了一笑。背在后面的手握着剑柄,悄悄将剑身往剑鞘的方向推去,欲盖弥彰。

方濯走过来,柳轻绮将剑柄握在手里,当机立断,转身抓住剑鞘,啪地一放,感叹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的剑,伤了这么些时日,好久没碰过了。”

方濯看着他笑:“你以前也没碰过啊。”

他将剑从柳轻绮手里取走,挂在腰间,转身去桌子旁边收拾东西,一边收拾嘴巴里还说道:“仁城城主不多久便来,我请一位少侠帮我们看着门,咱们趁机快走,他发现不了的。”

柳轻绮没说话,他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方濯收拾完桌上的东西,随即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微亮的眼睛直瞧着他,问道:“师尊?”

柳轻绮冲他点点头。那一刻他想起那一段仿佛突然消失的记忆,即在前一夜晚上腰痛难忍时,突然缠上来的方濯的拥抱,以及那一张年轻的漂亮的脸,贴近他的脖颈,像是火炉煨热一般,让他的心在一片焦躁与寒冬之中渐次安稳、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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