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滚65(2 / 2)

柳轻绮没答话。他倚在床头,手掌乖乖地扣在一起,搭在身前。好半晌才说道:

“这些事情其实你没有必要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让它永远过去吧。不要向往战争。有战争就会有死人,甚至更多的会是没有参加战争的人。”

方濯直起身来看着他。柳轻绮笑了笑:“算了,我干嘛教育你,你大概懂的比我多。我最讨厌教育我的人,结果我却在这儿教育起你来了。”

他故作轻松地拍拍枕头:“睡觉吧。老子再醒一会儿。”

方濯躺在他身边,没出声。柳轻绮嘴巴上嫌弃他,实际上还伛偻起他那残破的老腰,勉强把自己的被子给方濯身上移了移。方濯没动弹,任由他动作,眼睛盯着床褥一声不吭。柳轻绮笑着说:“不睡?还真认床啊,要不师尊抱着你睡?”

见方濯不回话,他又接着说:“跟哄小娃娃一样,拍着背唱着歌,嘴巴里还要哎哟哎哟小声喊……你虽然已经二十岁了,但是我想可能一个人的脸皮还不至于跟年龄挂上钩。如果你依旧有那种没有面皮的小孩子一样无遮无拦的能力的话,我也不是不能这么干。”

方濯抬起头,看到柳轻绮张开双臂,笑眯眯地看着他。

说真的,那时候他真想将自己的脸一把撕下来,把所有的顾虑和忐忑——或者是称之为拉不下脸的不好意思都扯得稀烂,直接把自己塞到那双手臂里面去。彼时他才察觉到如果一个人确确实实地需要一种情感的寄托,那么这样的情感发展到最后将有很大的可能会散落得一塌糊涂:他现在还捧着,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坠落一地、如浮萍一般漂浮在水面上。这时人将很难把自己所拥有的心意拾起,最终只能看着它消失在水流的任何一个角落,沉底之后,如果有幸并不会那么迅速地腐烂,也许在多年之后又会被时光找到,从泥沙之中寻找出来……

可就算是有机会,那时一切也都晚了。除非在它散在水面上之前就认识到这是一捧梨花,随后赋予它鲜花所应当拥有的意义:将它认识,为它命名,并且把它饲养,或者是将它送出。而对于方濯来说,这样一捧梨花就好像一面镜子,终于揭开了罩在头顶的一层纱布,背后是一片万紫千红的明亮的镜面。在镜子之中他看到自己,同时也透过衣服和躯体看到骨架之中所隐藏着的一颗跃动不息的心脏。血流的方向指明了一切秘密的源头,正在所拥有的冲动与隐忍里如一道旗子在烈风之中一般猎猎作响。它说明了一切,并且点清了情绪最终所在。爱情早已便在躯体内侧滋长,攀到喉咙深处,数次想要探过声带抵达舌尖,却始终未曾如愿。五脏牵扯着它,血液弥漫过它,沉浮与不停地游动之间犹豫,最终谁也不知道。别人不知道,对方不知道,他自己甚至也不知道。所有的生物都是这样的,一样事情若没有道听途说或者是亲眼所见,那么这件事情对于他本身来说即不存在——所以首要的一点是认识,并且要睁开眼睛真真切切地认识它。只有在千般重复与目睹之中,才能确定最后的结论:这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命运的惩罚,它代表着生生不息的青春的回响,也映照了某种时间的游移。而错过的时机和日子永远都不会再回头,过去的事情只能让它过去,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头去看时间所给予你的礼物,尽管它已恭候多时,甚至在礼盒之内也许压根就不知道这会是一生的着落还是潘多拉魔盒:但幸运的是,好在除却命运之外,柳轻绮也不知道。方濯盯着那个觊觎许久却从来未曾付诸实践的怀抱,暴露在月光之下的拉长的一道灰黑色的影子,心里喃喃地想着,至少在此刻,他并不需要回应。

所以对于方濯来说,麻烦的已经不是柳轻绮与他的关系究竟如何了,他既然已经在天地润泽之下终于用那颗榆木脑袋想明白了这些事,那么新的烦恼就已经出现:

他是想着想投入那个怀抱,紧紧地抱着柳轻绮(或者是让柳轻绮紧紧地抱着他,他就有这样的爱好),直到一觉睡过去,天明为止。但这也仅次于想想,方濯的脸皮比一片酥糖上面那一层窄窄的米纸还要薄,至少在现在他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那么接下来的行为就足以让他撑着头一声不吭静静想上三天三夜——

既然他没有这么做,那么第二天醒来之前他到底是怎么熟门熟路滚进柳轻绮的怀抱里面去的?

方濯认为这是一个技术问题,因为他不仅滚进去了,还把胳膊搭到了柳轻绮的身上;不仅搭到了身上,还几乎把半个身子都压到了床的另一边。

总而言之,就是他压得这么实诚、睡得这么死,柳轻绮竟然没把他摘开。

而更重要的是,方濯虽然乐观,但也没有乐观到如此情境了还会认为柳轻绮睡得会比他翻身砸人的时候要更早。他腰损伤很大,这几夜都是到了快天亮时才睡着。倒也不是那个时候睡眠质量会更好一点,纯粹是因为折腾累了眼睛疼了,实在熬不住了,困意也就略略盖住了一点疼痛,不过仍然睡得不够安稳。

所以,情况就很明晰了——方濯又喝了一口茶,含在嘴里滚了一圈,最后一口咽下去,带着点壮烈赴死的意味。柳轻绮绝对是睁着眼睛无比清醒地看着他在旁边一阵折腾,最后凝望着天花板一声不吭地任由方濯跟个八爪鱼似的扒上去、把他整个人像是卧雪一样揉吧揉吧塞到被子与枕头之间的。甚至有百分之百的可能,他是很冷静地看着旁边的人这颗毛茸茸的头跟个会跑的草团似的从另一边以一个一往无前的速度迅速向他移来,随即垫开他的下巴,挤进他的颈窝,又将头发顶上他的侧脸,不知道发丝有没有进他的嘴里。说不定在冷眼旁观之后,他还主动塌一塌肩膀,让自己的头往下滚滚,不至于一直顶着他的下颌——方濯一把捂住了脸,想叹息却又像是塞着一根木塞,实在是不好出口。可能他现在要去想想有谁能治愈急性梦游症才是最好的。也许还有择床。

方濯觉得人现在不是人,而是一只沙狐。脑中一阵混沌,很难思考,只想尖叫,但是声带又不允许,纯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典范。为了缓解焦虑情绪,他甚至又喝了口茶,只是这口咽下去才觉大事不好,有人的膀胱已经要承受不住了。

方濯啪地站起身来,抽身要向外走去,临走前还不忘捎上那壶茶,到后厨再叫**祸上一壶。

结果刚走到门前,手掌甫一盖上门把手,那边就先传来了敲门声。方濯没留意过来,下意识用力将门往外一拉,面前一个人便猛地一个踉跄,往前冲了数步,大头朝下向前摔去,义无反顾地便冲着方濯扑来。

方濯忙一抬手,两个人抱了个满怀,纷纷愣了一愣,保持着这个动作足有三秒。那人才终于反应过来,连忙直起身,拍了拍自己衣服上不存在的土,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

方濯看他,怎么看怎么眼熟,但大脑由于处于宕机状态,所以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人尴尬,他也不是钢铁战士,有点尴尬是必然的,当即低下头不好意思再看人家,抬手要请人出门去谈,却突然听到这人说:“方少侠?”

这下方濯看他是越来越眼熟了。这人一时有点兴奋,声音都清了一清,道:“在下逍影门封刀,上过英雄擂,你还记得我吗?当时对战灵山派,是振鹭山的一位女侠救的我,我……”

方濯有些意外,又恍然大悟,想明白了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又奇怪怎么这人突然就找到了振鹭山在的房间。但此刻这不是重点,而是休息事大,方濯侧了侧身,指指身后,摆手制止他。

封刀跨进去一步,眼神绕过方濯,也看到了床上正窝着一床被子,当即闭了嘴。他蹑手蹑脚地后退两步,冲方濯有些歉意地一笑,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方少侠,去我那说吧。”

“我先去给我师尊沏壶茶,免得他起来没东西喝,”方濯轻手轻脚关了门,一到走廊里,声音就提高了,“怎么会不记得你?少侠一对鞭子使得好漂亮,看得人目不转睛的,肯定认得。”

封刀有些羞涩地一笑。方濯这才知道他其实同台上的杀伐果断不一样,是个有点不太好意思跟别人说话的人。两人一路朝着后厨走去,随意寒暄了两句。方濯问道:“少侠此次来是为何?看少侠在擂台上被陈泊山暗算,理当好好静养。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他原只是打算代表振鹭山进行一下礼貌地慰问,毕竟封刀这人是真的冤,若不是有契机救下他来,估计现在还不知道躺在那个帐篷里拾掇自己破碎的肋骨呢。谁料他是礼貌一下,封刀却好像突然来了劲,不但声音提高了不少,连脸都憋红了:

“那当然是要感谢贵派……救了在下一命。此恩难用言语形容,在下必以涌泉相报。”

方濯一转头,就看到封刀睁着眼睛,颇为感激地看着他。他觉得这人有点可爱,又不好意思笑,只是低头忍了一忍,抬起头来,就又恢复了那种从容的大师兄风范:“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少侠来这儿是要找人吧?”

“是的,”封刀也不隐瞒,只是顿了一顿,随即便说,“我想找贵派那位出手相救的女侠,听人说她姓顾,想当面对她表达谢意……不知道这位顾女侠现在还在客栈吗?”

方濯手里提着壶,闻言,立即转头看了他一眼。封刀脸色不变,也礼貌地看回去,只是在鬓发之后,却能看见耳朵有一点红了。

方濯心里当即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明白了全部。只是目前也不是他所能帮忙的领域了,他再觉得这事儿有意思,也只得摇摇头,颇为遗憾地说:

“顾师姐因事已经回了振鹭山,现在不在客栈了。少侠来得不巧。”

封刀的眼神当即一暗。但随即他又想起来什么,脸色再度浮上一层红润,像是有了新的希望,对着方濯说道:

“那方少侠方不方便给个顾女侠的联系地址,我好给她写信。我、我想如果不能当面,至少在信纸里面也……”

方濯原本转头看着他说话,却突然觉得额角一痛。随即他整个人滴溜溜转了个圈,便问咣当一声,茶壶掉到了地上摔开了盖子、流了一地的茶水,而他本人呢,踉跄两步扑上栏杆,锤得胸口生疼,额角也像是被一只毒虫叮了一口,连带着脑仁都一起嗡嗡直响。

“方少侠!”

封刀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扶他,方濯倚靠着栏杆,眼前金星直冒,像是头上被罩了个铁盆扣了口大钟,一个人抬着铜板在外面咣咣乱敲。一阵天旋地转,又好像是身处云端骤然跌落一般,这种感觉熟悉而又陌生,方濯盯着面前的墙角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撞上去的。

但是当他慢慢抬眼看到旁边封刀的脸的时候,尽管那一瞥并没有让他成功从封刀的眼神之中读出多少东西,但他倒很清楚地明确了自己内心的所见所想:

完了,丢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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