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认床64(1 / 2)

方濯不会记得自己的来历,但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刚上振鹭山时的场景。他绝非是倾慕于振鹭山的名声或者是妄图实现宏图大业方才上山的,事实上,他刚上山的时候只有五岁。振鹭山上太多这样的孩子——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振鹭山都被业内戏称为“振鹭托孤院”。这儿有太多的孤儿,爹妈不要或者是没爹没妈的孩子,只要扔在山脚下、山门前,侥幸被山上的弟子捡到了,基本上就有了归宿。也正是因为振鹭山对外从来没有制止过这一行为,所以经年累月以来,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振鹭山收,孩子接着扔,收一个扔一个,再收一个另一个又等着,乃至到方濯这一辈,真正由父母送上山来的正常孩子都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被遗弃的幼儿,被掌门一手一个抱着,拿派里直接草率但是意外有效的教育养着,大家又都没家没爹没妈,谁也嘲讽不了谁,因着这层缘故,彼此之间又意外的和平。养大了,有天赋的留下,没天赋的下山做事,倒也都有个不错的结局。

就拿柳轻绮门下这四个弟子来说,除了廖岑寒还有个远在天边十三年没联系的舅舅以外,基本上没有一个见过自己的家人。廖岑寒的舅舅跟振鹭山之前的一位长老有些渊源,好说歹说给他送了进来,结果一去数年无回信,廖岑寒也尝试过联系他,可最终联系上时,得到的确实他已重新成家又有了一个新的儿子的消息。这使得原本打算去看看他的廖岑寒不得已而退缩回来,他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不再需要一个所谓“侄子”的关怀,因而在此信以后,廖岑寒断了寻找他的心思,自此再也没有提过他。

而唐云意和君守月呢,一个是从小时有记忆起就在山上待着,压根没有下山和父母的记忆;君守月是被上一代回风门主从驴车和铁笼子里救下来的,从一个满手满脚都是冻疮、烧了数天差点没活下来的可怜小女孩长到如今健康、快乐、似云一般洁白而又单纯的姑娘,期间已历经了十几年。

方濯年岁最大,上山时又正值记事的年纪,再加当时恰是生死存亡之际,因而记得格外清晰。只是他也对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模样没有印象——因为从记忆的开始,他的眼前就是一半黑一半白。眼睛像是被浇了两罐辣椒水那样痛,睁也睁不开,只能半张着眼皮,感觉到有热气从肺腑一直烧到眉毛上。后来他也见过这样的人,彼时那些人眼睛肿得像个果子,边角烂了一块,又流血又流脓。他也不知道这是幼时的病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但总之,能感受到的就是在一片剧痛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从一个人的怀中被接出,送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紧接着便是满山的冰凉与风雪,随即一只手盖上了他的面庞,将他整个人裹在怀里,温暖便代替了冰冷,再一眨眼,便已经到了如今十九岁,风华正茂,未来一片光明。

而柳轻绮的来历,方濯自然也是听说过的,更有甚者说他就是振鹭山收养孤儿的起源,但谈论这话的人也就是开个玩笑,并不当真。柳轻绮自己也一笑而过,对于他是被柳一枕从山下意外发现的弃婴一事,除了之前魏涯山无意中说漏了嘴,几乎没有哪个门主主动提过。

是夜,方濯折腾半晌,怎么也睡不着。这夜明明一如往常一般黑,却格外令他辗转反侧。方濯之前有点认床的毛病,刚出去游历的时候在客栈几乎睡不着觉,每次都得带着自己被褥出来,折腾得马车和柳轻绮都快把他给吃了。后来越长越大,对这些事情就越来越不在意,这种在异地睡不着觉的情况已是三年未见,但在此刻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方濯坐起身,先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已经不再渗血了。再偷偷牵过窗帘的一角,向外眺望一眼,只见了一轮巨大的苍白的月亮。他将胳膊垫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楼下是一片竹林,在夜风之中远远地发出瑟瑟声响。

柳轻绮气息绵长,呼吸声很轻,没人知道他睡没睡着。下午为了防止尴尬,方濯实行鸵鸟政策,将耳朵黏在门上,一听到有声音就立即跑回床上躺下,连头带脚一起罩着,想问话,但却又不敢吭声。

不过这招也确实有用,来回草木皆兵几次,倒真把柳轻绮给皆回来了,一瞧见徒弟已经上床蒙头睡得四仰八叉,他也就没说话,只是上前拉着方濯的被子往下轻轻拽了拽,给他的头露了出来。

方濯背对着他,闭紧了双眼,努力让自己的睫毛颤动得没有那么不安。他故意加重了呼吸声,营造出自己已经睡着的假象,柳轻绮也没仔细探查他是否是真的睡了,似乎只是来这确保大徒弟不会被自己活活闷死,任务一完成,他就无声无息地退后,又回到桌旁坐着了。

可怜方濯装睡装过了头,没吃饭,没起身,没出门,活活在床上憋了一下午。柳轻绮也一直没动弹,坐在桌边不知道在干什么。方濯想回头看看,但一股别样的羞耻心莫名让他不敢揭穿自己的这个谎言,更何况,倘若真的面对了柳轻绮,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第一句应当说什么的。是喊师尊?还是装作自己刚醒?还是突然跃起冲着墙用力撞两下头,假装自己完完全全失忆了?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此——他不敢说,但又必须得说。他必须要说,却又不敢说什么。方濯拿君守月所给喻啸歌去年叠的一罐星星发誓,只要他“醒了”,柳轻绮无论怎样嘘寒问暖装作寒暄,最后的话题也一定会变成“云盏单独跟你说什么了?”

而如果他反问“那叶云盏单独跟你说什么了?”,柳轻绮一定会说:

“你好会举一反三,真幽默。”

然后再问,他就要哼哼过去,或是喝茶,或是举着书要给你读笑话。总之,不说,就是不说。

方濯一睁眼,面前只是一堵空荡荡的白墙。这屋子不大,只是布局不太合理,住两个人显得有些空,三个人又挤。而那白墙之上悬着一管窗帘,窗户开一条缝,便瞧着那绸布随着微风荡啊荡。方濯盯着看一会儿,就觉得自己也像是被人揪着后领子栓到了窗台上,脚下是万丈深渊,远远地不知山谷深处是什么,便在这无限期的虚无与茫然之中,晃啊、晃啊、晃啊……

方濯临近夜晚时迷迷糊糊断断续续睡了大概一个时辰,感觉像是睡了,但却总觉得自己实在清醒。等他坐起来时,天色已晚,大抵将子夜。柳轻绮早就吹了灯,躺在床上不知道在做什么,而方濯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冒烟,再不喝水他就要死在这张床上了。

他探头观察了一番,轻手轻脚下了床,想给自己倒杯水喝,刚走到桌子旁边,冷不丁听到一句:

“醒了?”

方濯手一抖,水差点倒在虎口上,吓他一跳。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傻在原地,柳轻绮估计是没听到他的回答,觉得他还在迷糊,又好心好意加了句:“叫厨房给你留饭了,要是饿了,就去下面找下厨子给你盛一碗。”

方濯轻咳一声,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模糊一点,像刚睡醒。他小声说:“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吧,”柳轻绮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不算晚。”

方濯不吭声了,低着头假装专心地给自己倒水。水流从茶壶口淌入杯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这原本是细弱的,但却在这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屋内安静了好半晌。方濯抿了一口水,至少润了润快要冒烟的喉咙。柳轻绮依旧不吭气,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觉,借助从窗帘外渗入的淡淡的月光,才能勉强看到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

方濯犹豫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过去,一时没留意,差点一脚踹上柳轻绮放在床边的轮椅。恰此时柳轻绮正好说:“给我也倒杯水……”

方濯反应很快,倏地张开双臂,闷哼一声,呈一个十分滑稽的姿势保持住了自己的平衡。这一动作会使得他很像一只展开双翅想要一飞冲天的公鸡,虽然怪,但是半途一个猛刹车然后金鸡独立,想想好像也还是挺帅的,方濯计算着幅度,摇摇摆摆一阵,心里猛地跳出一句:

“欸!”

“欸”的一声之后,他刷地往地板上一钉,便平平稳稳地站住了。这无疑是个高难度动作,由此喜上眉梢。方濯为了刚才那难得优美之杂耍动作,心里美滋滋地给自己又记了一笔,骄傲地一抬头,猛瞧见柳轻绮侧着身,枕在枕头上平静地看着他。

方濯:“……”

柳轻绮说:“好样的,满分动作,下次山上举办跳高比赛,你去。”

方濯有点尴尬:“跳高有点不太合适吧。”

“是啊,大材小用了,”柳轻绮扶着枕头把自己摆平,淡淡地说,“再顺便加个游泳吧。”

“……你不是要喝水吗,我给你倒点儿。”

方濯心里有事,没心思跟他扯淡,回桌子旁边又倒了杯水,回去时小心翼翼绕过轮椅,水杯还没送到柳轻绮手边,就听到这人颇为嫌弃地说:

“绕什么绕,你给它换个地方放不就行了。”

“换个地方你明天怎么下地?”方濯说,“从窗户飞出去?”

柳轻绮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嘴巴轻轻抿起,表情十分高深莫测。

方濯戒备地看着他。

柳轻绮缓缓地开口:“放在这儿,难道明天我就能自己爬上去了吗?”

“也是。”

方濯干脆利落地把住把手,往旁边一转,那轮椅便滴溜溜地顺着地板一滑,跑到另一侧去了。

柳轻绮低头喝水,抽空夸赞道:“它应该顶替你去参加游泳比赛。”

只是他喝水的时候,依旧没有起身,而是平躺在床上,小心翼翼撑起一点身体,将下巴尽力往下缩,才往嘴里喂了一点。

方濯一手接住他,扶着他的后背帮着他直了直身子,柳轻绮才摆脱了这对折的千纸鹤一样的扭曲动作,喉结似乎都从褶皱之中释放出来,颇为畅快地松了口气。

“我渴死了。”他喃喃地说。

方濯扶着他,专心致志地等着他慢慢啜了半杯,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喝了,才接过水杯,低声道:“你渴了,喊我起来给你倒不就是了,干嘛憋着。”

“你不也憋着吗?”

方濯哽了一下,没控制住力道,杯底磕在床头柜上发出当啷一声。

他低低咳嗽了一下。

“你知道?”

“你睡着和醒着气息不一样,再怎么掩盖也有差别,我从一进门就知道了,”柳轻绮顺着他的手臂往后挪了挪,伸手拽了一只枕头垫在身后坐起来,“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姜还是老的辣。”

“这叫你以前也不少装睡,”方濯说,“不然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他多少睡了一点,虽然也有点疲惫,但那少有的一点儿倦意也因着这年轻的身躯而随之一扫而光了。他转头将水杯又往里推了推,缠着绷带的手掌抵上柜沿,传来一阵断裂一般的钝钝的痛感。柳轻绮笑哼哼地说:“既然知道,下次就别耍这些假把戏。”

方濯不理他,换了个话题:“你怎么不睡?”

“我疼。”柳轻绮说。

方濯看着他。柳轻绮指了指自己的腰。

方濯平静地想道,现在他是不是应该给他磕一个才合适?

但最终方濯也没给他磕一个。他坐在床边,眼瞅着柳轻绮用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艰难地往上拽被子,一边不吭声地帮着他往上掖了掖,一边神游天外地瞎想,师徒俩都是伤号,负伤在身,竟然同住一屋、同处一室,不知道是缘分,还是悲惨人生的现实写照。

不过一个是新伤,一个是旧伤,一个养段时间就能好,一个过去八年了依旧能够轻轻松松就一拳把他干碎。

柳轻绮终于拾掇好了自己,倚着床头,舒心地一呼气。反观方濯有点嗫嚅,声音比一分钟前都小了一倍:“你伤加重了?”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