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讲讲君守月46(2 / 2)

回风顿在那,半晌说不出话来。赶车人用手挥挥眉毛上的棉絮,接着用他那长满了脓瘤的混沌不堪的不似四十岁的嗓音说道:“您看我老,我没话说。我本便是这般老,早几年前,我就已经长这副模样了。我日复一日地赶车,从这些孩子们离开家,把他们送到卖家手里,从不毁约。走时是家徒四壁,到了地方,一个个就都是高门大户。把孩子接过去的时候还能拿点小钱,那便是好几天的饭钱啦。公子,您不知道。希望您不是这买卖孩子的人。您不知道,我受苦。孩子们也一起受苦。最初那些孩子给送到人家手里,我也不忍心。他们哭一路呀,怎么哄也哄不住,我不好对孩子发火,就只能摇着驴车,给他们唱歌听。我给他们唱我家乡的歌。我十四岁就离开那里了,公子。我边唱着,就也边哭了,我也想家。可这些孩子们爱听,我一唱,哪一车孩子都不再哭,这也是奇景。所以我就唱呀、唱呀,赶着驴车从路上唱到地方,心里也好受些。孩子们都喊我爷爷。公子,这也是奇景。”他抿唇微微一笑,这笑容里竟然是有些幸福的,“我这辈子也是当了爷爷的,不至于死前都没个念想,这已经很好了呀。”

“您看我老,我没话说。我就是这么老的,也难怪人家喊我爷爷。可他们这么喊我,我心里头高兴。我干这行十来年了,没家人也没个婆娘。我是买卖孩子的,干的是恶事,也不盼着这个。不过上次倒是有人喊我去卖个姑娘,我在路上一时心软,把她给放了。这姑娘三叩九拜地谢我,转身就逃了,我看了她的背影我就想,哎呀,她这样跑,能跑到哪儿去?路上不得叫狼给吃了?我就在想这样做是不是真的是对的,我是不是不留神把她给害死了呀。她卖出去,虽然过得不好,可怎么着也得是个婢子,运气好点,成个小妾。怎么着也有口饭吃呀。就这么给她放走了,她怎么活?可我也没给她追回来,我跟东家说,半路上没留神,叫这婆娘给狼咬死了,人家打了我两巴掌。我心里也不好受,怕她死了,可以后也没再见过。这群孩子们我是不敢放了,公子,我没养他们的办法。我自己也得吃饭呀,要是有那么点钱,谁干这勾当?这是昧着良心的大恶事呀!我干这事儿,保管得折寿。可是公子,我半途要是就把这群孩子给放了,你说,他们能活吗?这是孩子呀,六七岁的,七八岁的,就这么一点点,连腰都不到。你让他们怎么活?他们活不了呀!走了,就是死路一条;送去,好歹能活着。虽然过得不好吧,但就是说,怎么着也有口饭吃。活着就好了呀,都是些好孩子,我一唱歌就不哭了,都是乖孩子。生得不好,就是没办法,再乖也得卖,他们爹娘得吃饭,给他卖出去,也是给他一口饭吃。公子,恶事的买卖,便所以做这么多。都是身不由己过活的人,这才出现在这条道儿上。”

赶车人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夹带着乡音,每一句话末尾都加了重重的叹息。回风站在原地,被寒风吹得有些冷,却还是一声不吭地听完了。那赶车人说了话,最后看了回风一眼,像是要走。可鞭子却停在原处不动弹了。回风对他说:

“这孩子,一个卖多少?”

赶车人抬手,比了个二。

“二两银子?”

赶车人说:“两贯铜钱。”

回风失了声。他迟钝地抬手往怀里摸,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块银子来。

他直接往赶车人手里一塞:“这些孩子我都买了。”

赶车人一句话也没说。他跳下车,或者说,是用爬的。常年驾车以及受冻已经是他的腿被冻伤了一条。这四十三岁的看着像五十岁说话声音像六十岁的赶车人拖着一条腿,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用冻僵了的手去开门。那已经生锈了的铁锁足足拧了三下才拧开。此时回风已经快步走到马车旁,对着车夫小声说:“到最近的城再租几辆马车回来。”

车夫点点头,将马从车上解下来,绑好鞍,先驾着走了。

回风回了车上翻了半天,才翻出一条他用以睡觉的毯子来。他和赶车人一起将这群孩子抱到马车上,一共二十个,挤在一起都有些放不下。那最后一个小姑娘便只能坐在他的怀里,她是唯一没哭的那个。马车里哭声四起,孩子又冷又饿,都吓坏了。赶车人将头探进去,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里面传来他含混不清的安慰声。那小姑娘抱着他的脖子,脸上和胳膊上都留着未愈合的鞭痕,鼻子冻得红通通的。

她没穿鞋,脚上已经被冻出了数道冻疮,有的已经皲裂了,干涸的血黏在那一双伤痕累累的血泥交织的脚上。小孩子娇嫩的手指肿成了一只发面馒头,手背裂开数道血痕,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胸口更是大敞着,露出一块被烙铁烧过的三角形的痕迹来。

回风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裹上。这小姑娘被那厚重的棉衣包裹着的时候还在瑟瑟发抖,可是与浑身的伤不同,她有着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在昏黑的脓血与满脸的灰尘之间,定定地看着回风。

回风摸摸她的头,被这小姑娘看得心酸极了。他轻声说:“小妹妹,你知不知道你们将要到哪里?”

这小姑娘回话像一只坚实的冰锥:“知道,要去送死的!”

那声音亮如鼓擂,钢珠似的砸到地上。小女孩冷得发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回风的怀里,不卑不亢。

回风接着问道:“那你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吗?”

“知道,从我爹妈那边来的,”小姑娘毫不犹豫,“他们要钱,所以把我给卖了,我要卖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然后在那死。”

“你不会死的。”

“他们不让我回家,让我去青楼里,去做他们的仆人,做他们的小妾,”小姑娘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他,“我不干!要是让我这样,我就在那死。我不怕死!”

小姑娘回答得斩钉截铁。回风抱着她,已经快要哭了。寒风席卷着细雪拍打着他的脸颊,他却也浑似没有感觉似的。这天地已经和孩子们的哭声融为一体,还有这六岁的小姑娘令人震撼的坚定的死志。回风将头贴在她的肩膀上,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摸着小姑娘的头发,拍着她的后背,哑着嗓子哽咽着说:“你不会死了,小妹妹。你不会死了。”

这姑娘轻盈无比,落在他手里却像是一只秤砣,压得回风喘不过气。他当时在那哭了一阵,抱着那小姑娘,眼泪都流进他那雪白色的厚重的外袍之中。后来回风说,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救了这车孩子,可总还有下车、下下车,吃不上饭的人到处都是,永远都有无数的孩子在商道上从东被像个货物一样运到西。总有女人会被狼吃掉,总有孩子要冻死在风雪里。人应当是为他人做点什么事的,可无论如何,这些事都终将做不完。他一想到这里,就悲从心来,从未觉得自己有这般无用过。他的心已经被痛苦与悔恨填满了,几乎再不能呼吸半分。回风流了泪,又被寒风吹得脸上生疼。那小女孩伸出手,替他擦了擦眼泪。他们就这样对视了许久,回风从她的眼睛中得到了一些莫名的安慰。他好了一些。

当车夫很快地赶着马车回来的时候,那赶车人才要走。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孩子们,爬上驴车要驱车继续前行,要不是他怀里的小姑娘在进马车之前突然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爷爷!”,估计回风都发现不了他就要这么走了。

在一片混乱之中,那赶车人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挥起鞭子,便要朝着驴抽去。

回风眼疾手快,上前两步赶上他,一把握住了鞭子,阻止了他的动作。

赶车人回头看他:“公子,我还得交差去。”

“你别去了,”回风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他只能用这双眼睛来对赶车人做出简易的礼貌回应,“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

赶车人四下瞧了瞧,在这荒野上却只有他一人能够回话。他握着鞭子的手干瘦、黑黄、饱经沧桑,此刻却微微颤抖起来。那已被冻僵了的暗红色的手指曾经用力拽开那扇已经长了锈的铁门,却在此刻颤颤巍巍地捉不住一只鞭子。他抖着嘴唇,喉咙里发出浓痰积攒的咳咳作响的声音。“我是犯了大恶的人!”他说,似乎是想要让回风收回好意。可回风却只是看着他。

赶车人浑浊的眼中眼泪纵横。

后来回风想办法把他和驴都带了回去——这是他一生的家当,一头驴再加上一身棉衣,在甘棠村给他找了个地方住下。他换了一身衣服,日日烤着火,治了病,找村里的剃头师傅给他修了修胡子,虽仍算清贫,却就此改头换面。后来他和甘棠村的一个早死了夫君的寡妇一起生活,也算是有了个美满的家庭。那寡妇死了的夫君姓穆,有个闺女叫穆瑾儿,他后来当亲生女儿养着,此处暂且不提。

那二十个被回风买下来的孩子进了振鹭山,时常会下山来看他,只近几年练功渐紧,来得方少了点。君守月来得最勤,她就是那个一路上没哭的小姑娘,后来叫他“宋大叔”,她一来全家都高兴。这人的后半生常常生活在幸福所带来的忧患与悔恨之中。他常说:“我原是不该有这种生活的!”且日日夜夜地为那些孩子祈祷,由是一提起当年的事情,就得他的女儿在旁边紧紧地抱着他。后来回风在大战之中被重创,休养一阵后闭关隐居,再不出山,他在家里给回风留了个位置,找人画了回风的画像,供奉了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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