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1(1 / 2)

克丽斯腾是在嚼着煎焦的吐司和水波蛋时下定决心搬家的。面包片糟透了,工厂塑封产品,口感糙似羊皮纸,在旧面包机的油腻履带里滚过两遭。房东租给她的蜗居散发出蛋腥、咖啡粉与麸质烘烤的气味。

这间出租屋跟她的早餐一样烂:楼道充斥发酵的垃圾,左邻总在深更半夜捣鼓家庭卡拉OK,右舍则每晚带不同的男人进房。在她卧室薄墙的另一端,尽是**之声。

她切开不透明的蛋白,露出两半凝固成粉的蛋黄。何其失败的水波蛋啊,要怪罪一通不合时宜的电话,偏要挑在她煮鸡蛋的时候打进来。她拿起听筒,上司的公鸭嗓穿梭电话线击中她,“你被开除了。”

自然,原话没这么直白。那蓄着山羊胡的瘦老头拐弯抹角讲了一大堆场面话,无非是公司财政紧张要裁员,他不想得罪关系户,也撵不走老员工,便将莫须有的过错甩给她这无依无靠的新人。

随便你,克丽斯腾挂断电话。她懒得浪费口舌,至少本月的工资正常到账。

俗话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名新晋失业者坐下享用味同嚼蜡的早餐,忽然有谁敲门。是房东,告知她下个月的房费要涨价,他列举无数理由,企图令新房价合理化。

好吧,或许是该搬家了。克丽斯腾客气地送走对方,就着速溶咖啡噎下最后一块面包边。她来到电话旁翻阅通讯簿,找出房屋中介的号码,拨通。

对形单影只的独居者来说,生活里的任何事都得靠自己。几天后克丽斯腾拎着肿胀的行李站在新住处门前,身上挂满背包和手提袋,浅色衬裙被压出树纹般的褶皱,有如原木衣帽架。时值六月中旬,毒辣的太阳照在头顶,她感觉自己是一块置于餐盘的生鱼片,正遭受喷枪炙烤的酷刑。

克丽斯腾费力登上门阶,摸出钥匙插进锁孔,将大小不一的箱子拖进房间。发卷黏在鬓角,汗珠沿颌线流淌,滴在纸板箱咖黄的壳面,落下连片的深棕色波点。

她没工夫休息,马不停蹄地着手于布置新家。初进门时日上三竿,强光刺得她眼角渗出生理性泪水;完工后斜阳从西窗投向瓷砖,痩长的影子叠落在废纸板堆里。

身为习惯在办公室吹空调的白领,四小时的连续劳作无异于要她的命。克丽斯腾蹲伏许久,起身时一阵晕眩,电视雪花状的黑白颗粒从眼前抽远扩散。

她没吃午饭,只在早晨胡乱塞了几口素食三明治。远远不够,但她还是暂忍饥饿,换下汗涔涔的衬裙前去淋浴。

浴室的梳妆镜边框锈迹斑斑,蛛网状裂纹盘踞在右下角。她将大瓶装的沐浴香氛和洗发露摆上金属架,买一赠一,最便宜的那种——手头实在不宽裕,如今又丢了工作,能省则省。

灰蒙蒙的镜面毛糙映出克丽斯腾未着丝缕的身体,产生近似过期胶卷的质感,曲线婀娜朦胧,肌肤亮如海波间闪烁的银日。

可当她再度转身,一道浅粉疤痕斜跨背部,宽约两英寸,长及右肩胛至左腰侧,因年代久远而拉扯形变,整体轻微隆起。

它象征着克丽斯腾·莱特人生中的重大转折点,在此之前,她曾度过短暂且幸福的童年。一场交通事故中断了原有轨迹,父母当场身亡,她虽侥幸存活,却被烙下狰狞的疤痕与难捱的青春。

事故被判定为莱特夫妇全责,天文数字的罚款将存款消耗殆尽,未给克丽斯腾遗留一美分。她所拥有的只是半张合照,作为遗物夹在父亲的钱包,被火烧掉三分之一,恰好毁去两人面容,唯独站在中间的年幼女儿保存完好,天真无邪地对着镜头笑。背面标注一串潦草的数字,1959,与事故同年。

自此克丽斯腾过上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住进拐弯抹角的亲戚家,受尽眼色。

新监护人对她随意打骂,表兄弟合伙作弄她。三天两头失眠,长期营养不良,她挣扎熬过中学;方一成年,远亲立刻将她逐出家门,她去便利店兼职通宵售货员,供自己读州立大学,白天埋头学业,夜里打工赚钱。她用微笑和疏离掩饰痛苦。

可最终克丽斯腾还是交不起学费,退了学,草草步入社会。她成绩相当优异,许多教授替她惋惜。

在浴室花洒呈伞状的水流中,热雾轻薄如纱,构成细小微妙的气泡群,附着玻璃门与菱形墙砖。克丽斯腾拢起湿发,洗发露的白沫被温水冲散,蒸升热带水果香精的味道。甜得发腻,像最便宜的方块雪糕,使她想起短暂的大学生涯:夏季,她站在便利店,一边顶着烈日温习课本,一边给乱七八糟的顾客收银。10美分,总是10美分,门口的塑料桶垃圾堆积如山,塞满沾着人造奶油的雪糕包装纸,令她胃泛恶心。

她磕磕绊绊活到二十多岁,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个遥远的人,那边是她模糊不清的家庭,这里则属于刻薄的表亲、前途光明的同学和便利店里纠缠不清的醉鬼。她竭力走向社会,却被世界剔除在外,独自站在贫瘠的月球背面。没有一丝光照进寂寥的环形山,辨不清未来。

过去的经验教会克丽斯腾,应将情感与生活分开,别对任何事抱有期待。

然而就在她搬家这天,那个打破常识的对象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晚些时候,克丽斯腾坐在夏夜闷热的自助洗衣店,戴阅读镜,浏览报纸的招聘版。店里只有她一个人,孤单的衬裙在滚筒里打转。

洗衣店的旧金属门被推开,液压杆微涩,随推力产生摩擦音,被洗衣机暴躁如摇滚乐的动静盖过。克丽斯腾聚精会神地读报,竟没发觉有人进来。

一双鞋尖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鞋骤然闯入视野,灰裤筒熨烫平整,步伐平阔有力。她从银行、出版社和证券交易所的面试需求中抽离视线,恰好目睹铜制瀑布从高处倾泻:无数硬币从陌生女人臂弯里的外套滑落,倒豆子似的洒在地板,噼里啪啦。

其中一枚滚到克丽斯腾脚边,陀螺般高速旋转,暂且保持平衡。谁知最终会倒向哪边?就像她举棋不定的人生。

她下意识去捡,但气质沉稳的陌生女人弓下腰,先她一步捞起旋转的硬币。它尚未抉出二分之一的答案,便被攥进手掌,既非正面,也不是背面。

克丽斯腾看到她的发顶,银丝犹如绸缎,长而直的昂贵线条柔顺垂下。女人抬起脸,露出一对火花闪烁的眼睛,虹膜橙红炽热,眼神却幽蓝沉静。

并非每段关系的建立都像酿酒,需要耗费漫长的精力来积淀。有些人的魅力超越时间和经验,只须偶然一个照面,你已被致命的引力拉进黑洞,忍不住在脑海里推演与其纠缠一生的未来。

心脏漏跳了几拍。克丽斯腾落空的手不自然地收握,连忙蹲下帮着捡剩余的硬币。起身时她太急切,额头险些磕在凳角,多亏一只手及时拉开凳腿才幸免于难。

蠢透了。她感觉面颊发烧,猜测自己在对方眼里一定窘迫又滑稽。她用手背轻贴滚烫的脸,将寥寥几枚硬币倒进陌生女人的掌心,听见后者轻声道谢。

克丽斯腾打量对方一身行头,休闲装,但价格不菲。橙白条纹的Polo衫她在商场橱窗见过,能抵她前一份工作的两个月薪水,买主多是马球和高尔夫球协会的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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