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明灯1(1 / 2)

先生辞世那年我九岁,山里算上我师兄,一共十个孩子。

大人们全在里间,把我们搁置到偏房去。起初偏房静得吓人,忘了谁号开第一嗓的,总之整间屋很快窸窸窣窣,漫涌起潮湿的悲意。

我死命瞪眼不叫泪滚下来。先生说姑娘家掉泪不能让人看见,否则要被看轻。我想前月把新填的小令给先生过目,他还夸我才藻灵毓,声音清润,并不似行将就木。

那时先生尚坐得起身,樱笋时披白狐裘,恍如仙人姿。

……怎么忽然就要撒手人寰。

门吱呀一开,是师兄,哑着嗓子,“鱼二,先生要你为他添灯。”

我六岁回有坐府,是被先生领上山的。

三年前先生尚康健,虽也高瘦,并不显病骨支离。鸦青的宽袍下一截腕骨,绕着蓝紫经络,格外好看。

他牵起我,笑吟吟问:“你师父怎不亲自来?”

“怕挨打。”

“她也不想想谁舍得打她?”

“府主师伯。”

“净胡扯。”先生失笑,“小丫头,你师父自己还是孩童心性,能教你什么?”

我道:“教我胡扯。”

先生笑得要背过气去,好半天才止住。

“那你觉得你师父怎样?”

我掰着指头细数:“漂亮,混账,做饭还行,弹琴好听,会砍价,会打架,嫁不出去……”

先生听着,笑容渐淡。

“小丫头啊,”他俯下身,欲言又止,最后只拍拍我头,“若你师父哪天偷偷来看你,莫忘了捎句话,我和你师伯师叔都很想念她。”

我点头。先生又极轻极轻揉了我的后脑,“抬头,我们到了。”

有坐山真的很高,逆望下去,蜿蜒的夹道拎不清首尾。眼前却空旷,矗着一座小楼,楼前有位绷着脸的半大少年,梳高马尾。

先生说:“这是拜师阁,待会儿要把你录进名册的,这挺光荣。”

我说:“一共录了几个?”

先生指指那少年:“就他。”

我并不觉得和死驴脸在名册上并列有什么光荣,光发现有坐府的风俗极其朴素:这儿有座山,于是就叫有坐山;是拜师录名的小楼阁,于是就叫拜师阁。

那死驴脸——好像是我师兄,小小年纪已生了张招桃花的脸,眉眼凉凉瞥过来,脸上明明白白正书四个大字:“什么东西”。

我瞪他,他白我。

先生以手扶额,叹气,“柳襄过来,这是你师妹。”

我师兄惜字如金:“慕师叔的弟子?”

“嗯,她小时候喊过你娘。”

我师兄的俊脸寸寸转绿,由绿到黑,干脆不做声了。

我:“我小时候见过这张死驴脸还喊他娘??”

师兄回敬我一句滚。

我说你是谁的弟子敢骂我,信不信我叫你师父揍你。

先生一边一个摁住我俩,活似那驯疯马的人。

小楼檐下悬了风铃,因而并不显得肃穆死寂。师兄研墨,先生带我朝祖师爷的牌位祭了三炷香。

灵牌整整齐齐,几乎要覆盖整面墙,长明灯燃了一长列,明明燑燑。

“凡入本门者,若死后无处可去,可回拜师阁,让小辈供一尊灵牌,添一盏长明灯,”隔着袅袅香火,先生的面容看不真切,声音也空了,“小丫头,你面前是有坐府自开山来的历代先祖,他们都曾跪过你跪的地方,同你一般,敬过三炷香。”

我懵懵懂懂,一头磕下去,正对列祖列宗。

“先生,名册由她自己写?”

先生笑着望我,我说不了,我字丑得很。

师兄说:“丑也自己写,谁惯的臭毛病。”

我斜眼瞪回去:“我师父。你有意见?憋着。”

师兄不理我。我端着笔恭恭敬敬写下我师父的尊姓大名,写到一半顿了。

“先生,”我开口,“必须记在我师父名下么?”

“理论上如此……小丫头,你想拜谁?”

我道句先生,他想了想,俯下身,视线与我平齐。

“丫头,”先生温柔柔的,承了满身阳光,“我们将死之人,是不收徒的。”

我动了动唇,没再发话。

最终还是填了我师父,我比着她入门的册页细细写上她的名字,又在下面端端正正写完自己的,朱红染指压手印。

先生瞧了瞧,惊奇道:“你师父没给你改名么?”

我奇道:“她说那名字是师伯师叔们思忖三天三夜取出来的,聚着福气,不能乱改啊?”

“……行吧,”先生仿佛在憋笑,“多读几遍,也蛮好听的。”

师父说有坐府的生活自由散漫,我会喜欢。

所以她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在山谷里,光阴被延得无限长,风过屋檐,摇动满山风铃此起彼伏地响。一帆叶落,落的不是叶,是树的年少。

先生授我诗书,小师叔——先生的夫人,一位美艳泼辣的女子——教我刀剑,还有几位叫不上名但总归和善的师叔。府主师伯有时会来,有时不会,偶尔提点一二,大多是看我弄刀,对小师叔说,“她真像阿慕。”

师兄与我对练。他是山里唯一激着我努力的人。师兄要做天底下最快的剑,因而逼我练最厉的刀。

“鱼二,去看府主的刀,”某回他掀飞我的木刀,凤眼凉薄,“你快而不稳,去看府主的刀,那才是天下第一刀。”

师兄是师伯的亲传弟子。师伯几乎精于所有兵器,刀法更几乎封顶。我见过他随手折花枝,杀得大师兄招架不及。

可我从未见府主拔刀。

“先生,师兄让我看师伯的刀,可为什么师伯从不拔刀?”

先生倚窗,晚秋的黄昏烧进他眼底。

“因为他不敢。”

刀客不再拔刀,因为握着刀的人,永远斩不断一身痴缠旧念。

“丫头,你最近躁了,”先生查过我的课业,皱了眉,“别什么都听你师兄的,那孩子太过锋芒毕露,还不懂圆融中庸。”

“可师兄是要走江湖的,江湖浪人若不展露锋芒,不就被人欺了么?”

“走江湖是柳襄的意愿,你呢。”

先生语气淡淡,不容置喙,仿佛一把无锋重剑,“你随着柳襄的脚印走,想学他又要赢他,何必如此。大道万千,不止这一条路可走。”

我道:“我是想赢师兄,但路不是追着他走的。先生,我有我的道。”

先生忽然偏头咳起来,墨色氅衣衬得面容苍白清癯,几点血色就触目惊心。

我惊呼先生,小师叔几乎下一瞬便破门而入,一面为先生解氅衣顺气一面要我开窗倒水。

待先生呼吸平稳了,睡下了,小师叔气急败坏将我拎出房门:“你又让他动什么气了?”

我说我要走江湖,她气笑了,涂艳红寇丹的手拧住我耳朵:“小毛孩子懂个屁的江湖!你会几招刀法?”

我莫名其妙吃了一顿痛,更加莫名其妙——我是说要走,又没说立马去江湖上摸爬滚打,可见二十岁的女人真可怕。

后来先生没再同我谈什么,授课的内容却不止圣贤书了。我乐得要疯,成日写乱七八糟的曲词找先生过目。

先生说我灵劲儿用偏了门,倒也好,就是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呢?我至今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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