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10(2 / 2)

冬天天短,日落的早,堂屋里已经暗了,但是纪久没有开灯。人靠在椅子上,脚搭在面前的桌子上,已渐昏黄的屋子缭绕着烟气,半只烟夹在手上,他一个人在屋里坐着。李小婉愣了,她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人是纪久。

李小婉被烟气呛的咳了几声,纪久慢慢转过头,笑道,“你怎么来了?”

李小婉说,“你一天没上课,老师让我来看看。”

“哦。”纪久随意应了一声,熄灭了手中的烟。

“出什么事了?”李小婉问。

“没出什么事。”纪久说,“我今天上午出去了一趟,下午本来想去上课,但是回来有点晚了,就没去。”

李小婉瞪着大眼睛,她能感到,纪久家肯定是出什么事儿了。纪久看着李小婉笑了,说道,“你瞪那么大眼睛干什么?”

纪久一天没去上课,因为他去大松市里找人了。纪老大一天一夜没回家,随后纪久就得到了消息,那天他们出去替四叔报仇,死了一个黑鸦子矿的人,怕警察找上门来,他们都躲出去了。纪久也还是个孩子,爸爸出事儿跑了,晚上,他自己一个人睡不着,偶尔眯一下,就被一个噩梦惊醒。后半夜,家里的电话响了,纪老大打来了电话。第二天早上,当阳光照进窗子,纪久抖擞精神,洗脸梳头,穿上干净的衣服,将自己收拾利落,没有去学校,坐上了去大松市的公共汽车。他按照爸爸的嘱咐,去找一个人。

松仁市有很多老板,每一位都不愧为一位老板。纪久找的人是恩老板。多年后,网络上,大松人这么写:N老板。那么玄幻,让不明所以的人以为是某二次元人物。恩老板出身革命世家,父亲叔叔都是大松要员,□□受到冲击,当时二十出头已经在市府任职的恩老板被下放到松仁市的农村接受改造,他来到的就是纪家庄。当年的恩老板就住在纪老大家的隔壁,那时候的纪老大十岁出头。几年后恩老板全家平反,回到大松,恩老板回市府原部门任职,二十年一路高升。恩老板在市府任职的同时,还参股了好几家煤矿。他位居高官,身份特殊,他的煤矿大多以他人的名义控制,他行事低调,事情做的全都隐秘,和那个时候凡事喜欢大肆张扬,讲排场,要面子的h社会出身的煤老板完全不一样。道中人提及,都称呼其恩老板,充满敬畏。纪老大为恩老板平过几次事儿,并且,纪老大全部是友情帮忙,一次都没有收钱。

纪久站在市府大楼门口,仰望庄严的国徽。白色调的大楼有几分陈旧,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纪久不由想到了一句诗,人间正道是沧桑。门卫大爷打量纪久,问,“你找谁?”纪久说,“我是松仁纪家庄的,我找恩部长。”门卫打完电话,放纪久进去了。

纪久在办公室见到了恩部长。部长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大沙发,宽几案,窗台摆着几盆兰花,恩部长不苟言笑的脸,让纪久的心一直沉到最底下。在纪久的记忆里他一次也没有见过恩部长,但是恩部长说,“你都长这么大了,时间真快啊。”纪久不懂寒暄,不会寒暄,他甚至连一句恩爷爷都没有叫,直截了当的说了来意,一点儿也没有隐瞒,将事情和盘托出——这是纪老大告诉他的。听完了纪久的话,恩部长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点点头,说,“你回去吧,等着吧。”纪久的心往更低下沉去,但是他只是站起来,转身走了。

他不能再说什么了,他不知道恩部长和爸爸到底关系如何,也不知道恩部长会不会帮忙。他只能按照爸爸说的,做这么多了。

恩老板之所以被大松人叫做恩老板而不是恩部长,那是因为大松人更认可的是他的老板身份。大松人眼中的老板都是江湖中人,恩老板身上有旧江湖中人的侠义之风。

不知道除了松仁市的中学,是不是别的地方的学校开学第一课也要讲“哥们义气害死人”。李小婉上这一课的时候是实在不懂,因为她是听着袁阔成的三国演义长大的,桃园三结义,义薄云天,义字是一个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好词,然而学校里说,哥们义气是个坏东西。九十年代的社会人仍有义字,恩老板身在公门,行事却颇有侠义之风,他没有跟纪久承诺什么,但是纪老大的事儿,过了一段时间,就平息了。毛子被捕了,纪家军全部回家了。义字乱法,这大概就是义字不被现代社会推崇的原因吧。

恩老板是大松市一位难得的奇人,福禄寿皆全,因为已经寿终,才敢说他是全身而退了。他遗留给了后代万贯家财,也遗留给大松江湖一段传说。

毛子是一个牺牲者,虽然他也不是无辜的,但是他只是一个打手和帮凶。保卫科的人不是混社会的人。混社会的人被打死了,有老大出面,要么找对方要钱,给死者家人抚恤,要么报仇,把对方也弄死,一般不会报警。但是保卫科的人死了,肯定要报警,警察出面,就一定更要有人进监狱了。黑鸦子矿的几位领导也都恐慌了,事情搞大了,生怕把自己牵连进去,各方找关系,编故事。他们本意就推给小四他们,将他们通缉抓获,然而半路一位市厅级高官出面,找到了大矿领导协调,最后矿上以死者维护矿区秩序,阻止社会人员斗殴,发生意外,因公殉职,做了结案,抓了毛子几个人。

出来混的,早晚都是要还的,不是不报,时候没到。纪老大他们,也是要还的。毛子今天还的债,也是混社会的日子里积累起来的。

大松市下辖多个地区,南部的松果镇、松仁市、松叶县都是矿藏丰富的地方,北部几个县则没有矿藏,风景秀丽,依山傍水。风光最好的是松针县,一个大湖叫喜太湖,背靠着洋洋山,蜿蜒一条大河是灰狼河。那时候大松豪杰都去矿区淘金,松针县属于落后地区,经济在大松市几个地区里排倒数第一,县里人民都是靠打鱼打虾为生,大松市区的人都戏称松针县的人说话口音带着虾皮子味儿,连打的架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架。大松人说,为了那几片虾洼子,能打出什么架来?风水轮流转,若干年后,由于环保日益被国家重视,同时大松的矿产有枯竭的趋势,大松着重开发旅游业,松针县的度假酒店越建越多,度假区,风景区,各种山地水上旅游项目开发也越来越多,松针县经济一跃成为大松经济排头兵,南部几县则逐渐衰落了。

此时喜太湖畔,还没有酒店,但是却有几幢别墅。别墅建在高处,脚下就是喜太湖,远眺洋洋山。别墅主人一般在夏天过来,消夏度暑。五回带着张婷上山的时候,是冬天,所以漫眼都是秃秃的树枝,看去几分荒凉。

大院子里的草枯枯黄黄,不出一个月,就会冒出绿芽,此刻是繁华前的蕴藏修养。五回换了一身松仁市农民常穿的那种干农活的衣服,在院子里捡树枝,树枝在冬天被冻得脆脆的,在腿上一垫一用力,咔吧一声就断成两截。五回拾了一捆树枝,抱进屋里,扔进壁炉里。

张婷好奇的看着这个西式的壁炉,壁炉台上放着烛台,背后的墙上还雕着圣母和圣灵。这种西式壁炉,在那个时候的大松恐怕仅此一个。张婷说,这个比我们的火炉子好吗?五回把壁炉里的火生起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好不好的,就是图个新鲜,就比如洋女人好吗,为什么有人偏要去搞,不就是图个新鲜吗。然而看见张婷的白净净的脸,他就笑了,问,“你说好吗?”张婷说,“肯定没有我们的火炕好,就是挺新鲜的。”

后来五回的钱赚得更大了,就把这个别墅重新装修了一番,这里成了张婷常年住着的第二个家。此刻火光闪耀着,人依偎着,时间慢慢淌着,他们还沉浸在初相恋的喜悦里,并不晓得后事种种。

他们去没有人的地方,享受时光。五回现在豪车也不开了,保镖也不要了,就跟张婷在荒草里步行。他自己对自己的放纵,大概是由于一种不确定,不确定这美好的感觉是不是也是一时的新鲜,稍纵即逝,之后还只是漫长的,平常的,无常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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