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6(1 / 2)

家里有喜事儿,二叔升官了,但是李小婉高兴不起来,她担心表姐。最近她每天中午都和张婷一起吃饭,表姐总是吃不下去饭,眼看着一天天消瘦,她的笑都是忧伤的笑,她的眼泪最是轻易的就含在眼里。这是张婷第一次谈恋爱,刚刚尝到恋爱的甜,还没回过神来,苦就来了。李小婉看得出,表姐放不下那个人。

李小婉每天都去幼儿园找表姐。幼儿园周末是不休息的,小朋友们天天可以去上幼儿园。这个周末,幼儿园组织郊游,李小婉听说了,也要跟着去。

周末阳光明媚,小朋友们喜气洋洋,背着小背包,老师们拿着炊具,背着大的背包在幼儿园门口集合。幼儿园有一辆能坐二十几个人的面包车,车身上印着“松仁市实验幼儿园”的大字,老师和小朋友上了车,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十分开心,幼儿园的每一天都是开心的。李小婉比小朋友还兴奋,她时不时拿眼睛瞟瞟表姐,张婷温柔的给每个小朋友系安全带,忙碌起来的时候,她看着就还好。一路上李小婉总是想办法逗小朋友开心,小朋友开心的时候,表姐就会开心一点儿。

郊游就要去郊区,面包车开进了农田和村庄,李小婉不认识这里。这里叫松茸子,附近有一片矿区,五回的矿就在这里。

田间风光无限,到处是黄灿灿的农田,眼前来到了一条小河,河里没什么水,半干涸了,河里岸边生满杂草,点点野花风中摇曳,别有一番韵致。面包车上了桥,他们要过桥往左拐,那边远远就可以看见一片红彤彤的果园,那就是他们要郊游野炊的地方,往右拐就不行了,那边走不远就是煤矿了。

面包车上了桥,忽然,路边本来是停着的一辆小汽车启动了,迎头撞了过来,幼儿园的面包车赶紧转向,两辆车擦着碰到了一起。幼儿园的司机下了车,想和对方理论,对方也下了车。幼儿园车上的人趴着车窗往外看,都傻了。

七八个精壮大汉,从桥那边走过来,都是村民打扮,手里拿着农具,小汽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瘦高身材,水蛇腰,好像没骨头一样,周身都歪着拧着,说话也不利索,“你们撞了我的车,我这是新买的,你们赔。”

这小汽车半新不旧,横在桥上,别的车肯定是过不去了,幼儿园同事都明白了,这是遇见碰瓷儿的了。幼儿园司机说,“明明你撞的我们。”水蛇腰男人说,“放屁,别人都看见了,你撞的我。”“别人”就是身后那些手拿农具的大汉,他们纷纷说,“就是你们撞的,快赔钱。”

幼儿园车里,除了小朋友,女老师,就一个司机是男的,面对这些人,司机只好说,“我们这是幼儿园的,车上都是小孩,你让我们过去吧。”水蛇腰男人拧着水蛇腰哼哼唧唧的说,“你刚才那一下,把我都撞受伤了,车也让你撞坏了,你要真着急过去就拿钱来吧,五千块钱。”说着干脆坐在车前了。

这下坏了,司机回来跟一个女领导商量,领导也不知如何是好。车上的小朋友开始坐不住了,有的哭起来,有的就要下车去玩,有的要撒尿,车上一片混乱。领导下来交涉,然而对方根本不跟你交涉,就是讹钱的,他们也不管你幼儿园的车还是谁的车,反正路过这个桥头的车,全都要敲一把。

桥那边是个村子,村民挑着扁担拎着筐的路过,看上两眼,这几个人就是他们村的无赖,他们也恨他们,平时没少欺负人,但是没办法。

领导说不郊游了,回去算了,但是也走不了,那七八个农民已经拦住了来路,说你们撞了人想走,没门儿。李小婉心中已经演绎了一百遍下去揍他们的场景,实际上她只能趴在车窗上向外头看着。有时候,真的是恨不男儿身。看着看着,就看见桥那边来人了。

顺着桥头右手边,从矿区的方向开来了一排车,车停,下来了人。人往这边小跑过来,背手一站,十几个,一水的黑色制服,上面都印着松茸子煤款几个字。打头的车上迈着方步下来一个人,身后跟下来两个小弟。下来这人,带着金丝边的大眼镜,此刻这眼镜戴在他脸上已经不显得文艺,而是显得瘆人了。他嘴角歪着,脖子也微微的有点歪,只用眼角的余光看人。李小婉看着这人眼熟,半天才恍然大悟,路文强,这人是路文强。

不像,一点儿也不像,这个人和那个温柔的走在表姐身边,说话声音比自己还要小几分的路文强根本不是一个人。不错,不是一个人,此时的路文强叫五回。

五回歪着头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那个人喊了一声,一排人跟着那人跑过了桥头来到了幼儿园的车旁边。那人跟幼儿园的人说,“那边有条路,我带着你们走,可以过河。”幼儿园司机诚惶诚恐,那七八个拿着农具的农民就过来了,“不许走。”这些讹钱的无赖也看见来了这么多人,而且一看就是有来历的,但是他们不在乎这个,他们本来就是讹人的,他们想的是,你们人多厉害,好啊,敢打我们,那我们就讹死你。

一排人往幼儿园车和那七八个讹人的中间一站,那七八个人就不能上前了。桥那边,五回发话了,“让那车走,有事儿跟我说。”那水蛇腰男人坐在地上,眯楞着眼看五回,“你是谁?”五回说,“我是幼儿园园长。”

水蛇腰嘿的笑了一声,说,“那好了,你给我五千块钱吧,我就让他们走。”然而那边,幼儿园的车已经开走了。司机见有人替他们拦着,那七八个人不能上前,不走还等什么呢。五回的那个兄弟指的路没错,前面确实有条路可以过桥,但是幼儿园哪还有心思野炊,直接就开回城里去了。

五回看见幼儿园的车走了,嘴角翘的更高了,他可以尽情的施展了。

这几个人在桥上敲诈勒索不只一天了,五回早就想收拾他们了,倒不是因为五回是什么除暴安良的好人,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方圆都应该是他五回说了算,就算敲诈也得经过他同意。只是平时太忙,没时间顾辖,今天他正好在松茸子矿上处理点事儿,听手下说这几个人又在碰瓷儿一辆幼儿园的车,五回问什么幼儿园,手下还真记得车身上“实验幼儿园”的几个大字,五回就立刻过来了。其实他也不知道张婷在不在车上。

五回这个人,喜欢玩有意思的。他看着坐在地上的水蛇腰男人,逗他,“你被撞坏了?”水蛇腰说,“对。”五回说,“车也坏了?”水蛇腰说,“坏了。必须赔我。”五回点点头,跟旁边人说了几句话,那人看似有点奇怪,还是赶忙的转身走了,没一会儿,就来了几个工人,扛着氧气瓶子切割枪各种工具。水蛇腰瞪着大眼,看的不明白。五回说,“不懂?我找人给你修修车呀。”回头跟工人说,“去,给他修修车。”水蛇腰不明白,工人也不明白,大眼瞪小眼,他们可不是汽修工啊,可怜巴巴的说,“我们不会修车。”

别人越是摸不着头脑,五回越是开心,他对愣头愣脑的工人说,“大俗即大雅,大雅即大俗,物极必反,天道酬勤。你不会修车,你会拆车吧?拆就是一种修,修也是一种拆。”工人们更糊涂了,五回说,“还不懂啊?去,把车给我拆了。”

老板发话了,工人们就不管了,他们拉着氧气瓶子煤气罐子,照着水蛇腰横在桥头的汽车就开喷了,闪耀的红火朝着车身下去,切割声嗡嗡作响,眼看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小汽车,给切割成了一块一块的废铁了。在场的人都傻了,连五回自己的小弟都傻了,大哥真会玩。附近的村民也来围观,指手画脚,当新鲜事儿来看。水蛇腰急了,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骂,也不知道说什么。那七八个手拿农具的有心想上前来,但是看见五回手下小弟的架势,不敢上前。

五回抽着烟,看着火星乱冒的现场,车拆完了。五回满意的点点头,对地上撒泼的水蛇腰说,“车修理好了,该修理你了。”水蛇腰听见吓得也不哭了,车拆成这样叫修好了,那自己呢?

五回的手下把水蛇腰暴打了一顿。下手很有轻重,没有打怎么样,就是疼而已。那边那七八个看见水蛇腰挨打,吓得直接溜走了。五回也没让人追。

打完了水蛇腰,五回掸掸衣服,似乎是腰掸去桥头的灰尘,一边上车一边对他说,“我叫五回,松茸子煤矿的,哪天不舒服了就找我,我接着给你治。”

小弟跑步上车,一行车队浩浩荡荡的开走了。车上的五回还朝着幼儿园小面包开走的方向看了几眼,此时,幼儿园的小面包已经都到幼儿园了。世界上有很多种英雄救美,像五回这种,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其中一种。

幼儿园的人回城之后又去打听这事儿后来怎么样了,听说了五回把人家车都卸了。李小婉也知道了。李小婉将信将疑,去问纪久,“你听说了吗,是真的吗?”纪久笑着说,“我没听说,我不知道。”那个年代没有监控,没有手机拍照,没有互联网,人们随便闹腾,除了亲历亲睹,其实都是传说,当不了呈堂证供。

纪久说,“你竟然跑去和一群小朋友野炊,也不来找我玩。”李小婉只嘻嘻的笑。

李小婉的妈妈说,“你就天天玩把,看你考得上大学。”其实他们这个高中,能考上大学的本来也没有几个,有一些家里有些关系的,上到高二高三的就给安排一个工作,剩下的不过是混个高中毕业证。李小婉的爸爸在宏愿乡上班,乡里需要一个办事员,乡领导知道李北海的亲弟弟当了宏愿派出所的所长,就第一个找到了李北海,“北海啊,咱们乡里需要一个办事员,你看你闺女要是愿意来,就让她来。”李北海跟小婉妈妈商量,小婉妈妈说,“没有编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转正,也不是多好的工作,问问小婉吧?”

小婉的妈妈说,“你爸那儿招办事员,你去不去?”李小婉一时没有主意,问她妈,“妈你说呢。”小婉妈妈说,“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想。要是不去,你就的好好学习了,像现在这么着你可考不上大学。要是去,你就在松仁一辈子了,像我们这样,以后要是能混上个编制,那倒也可以。”

李小婉想到了纪久,纪久总让人觉得可以信赖,她要去问问纪久的意见。于是周末,李小婉又骑上自行车,飞奔去了纪家庄。纪久家的大院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纪老大一个人躺在长椅上,脸上搭着一块破布遮太阳,李小婉以为他睡了,却听见纪老大说,“谁呀?”李小婉说,“叔,纪久在家吗?”纪老大这才掀开破布坐起来说,“久儿去五爷爷家了。”李小婉听了扭头就跑出去。

李小婉认识五爷爷,纪久带她去五爷爷家玩过。

李小婉砰的推开五爷爷家大院门,只惊得院子里的两只大鹅嘎嘎乱叫。如果在城里进别人家不敲门,那肯定是没礼貌要被人骂的,但是松仁市农村大院的门,都是开着的,如果虚掩着被人推开,那也不算没礼貌。李小婉站在门口喊,“纪久在吗?”

一个老太太正在和猪食,被吓了一跳,说,“哎呀,小婉啊,他们在那屋里呢,你进来吧。”这是五奶奶。小婉进来,顺着五奶奶指的屋子看,心里不免生疑。

五爷爷家南北正房两间,中间一个穿堂,一边住的是五爷爷五奶奶,一边住的是他们的儿子和儿媳,大院东西两间厢房,一边住的是孙子和孙子媳妇还有刚出生几个月的小宝宝,另一边住的是五爷爷还没结婚的孙女。此时五奶奶指的屋子,就是她孙女住的那间。大白天的那件屋子还严严实实的拉着窗帘。李小婉奇怪了,纪久去人家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屋里呆着,还拉上窗帘,这是什么意思?

两只大鹅拍着翅膀,嘎嘎的叫着,绕着院子一摇一摆的走,时不时拉一泡屎。李小婉坐在院子里的一张大方桌子旁,一会儿,那屋子门开了,纪久出来了。纪久笑道,“听见你的声音了,你怎么找来了。”李小婉不太高兴,没理他。纪久出来,接着五爷爷的孙女也出来了。这女孩子二十刚出头,跟一般农村姑娘不一样,穿的衣服讲究,打扮的也洋气,身上透着一股只有大城市女孩子才有的桀骜。她叫小隐。小隐出来,谁也没理,跟纪久说,“下午你还来吗?”纪久说,“来啊。”小隐就径直去了盛水的大水缸,舀水洗手。

屋里又出来一个人,正是五爷爷,五爷爷似乎有点累了,一手支着腰。纪久回去搀住了五爷爷,将他扶到方桌前坐下。五爷爷心情非常好,李小婉问,“五爷爷,你们在屋里干什么呢?干什么还拉窗帘?”五爷爷哈哈大笑,指着纪久说“是这小子非要拉上。”七十多的人了,五爷爷依旧精神矍铄,眼里还闪着孩子气,凑过来低低声音,还有几分调皮的说,“我们在组装枪,那些枪,要不是有我在,扔了真可惜了。”

纪久笑道,“五爷爷,您瞒着点人吧。”五爷爷笑道,“怕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时候民间枪支管理并不严格,很多家庭里都有枪,农村更是如此,家里有一把打山鸡野兔子的□□实属平常。李小婉不明所以,“组装枪?”听起来那么匪夷所思。

这是纪老大从本地驻军弄来报废枪支,这些枪支本来是应该报废,内部人卖了出来,买来也不能用,真是报废枪支,一拉枪栓能从后面开火把拉枪栓的人崩了,但是纪家庄有一位高人,就是五爷爷,五爷爷不但会修枪,还会做炸药包。

五爷爷平时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老人,但是干起这些活来的时候,神经焕发,看起来年轻十岁。此时五爷爷又喝了两杯酒,心情非常好,话也多了,五爷爷跟李小婉说,“你知道我怎么会这个本事吗?当年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我就是帮着准备武器的,手上摸过的枪多了,凡是有问题的我一眼就看出来,经我手的枪是最安全的。”

原来这是位抗日老英雄,五爷爷得意的说,“当年日本人来了,他妈的国民党一枪没放就跑了,国民党跑了,我们老百姓打,我们白天干农活,晚上搞破坏,我就负责武器。松仁矿工大起义你知道吧?”那必须知道,大松学校里必讲的一课。李小婉上小学就在学校听老师讲过,日伪时期本地矿工起义不止一次,最著名的大起义打死日本宪兵几十人,烧了日伪政府大楼,据说伪市长扮成厨师推着小菜车从后门逃跑。起义最后被镇压,日本人屠杀了数百矿工,期间涌现出了很多宁死不屈的抗日英雄。五爷爷说,“不光是矿工,咱们农民也在里面,日本人在咱们大松就没呆舒服过一天,杀日本人,炸铁路线,让他们煤运不出去,炸炮楼,我们都干过。”

五爷爷说得激动,“当年我才十七,我爸就让我结婚,”指着佝偻着背舀水的五奶奶,“就让我娶她。我说,我不结婚,不打跑日本人,我不结婚。我爸说,‘你必须结。’我说,‘我就不结。’”

五爷爷看着五奶奶,笑着说,“后来我为啥结了?我听说他们家姐妹三个,最小的她妹子才十二,谁出门谁腰里别着一把牛耳尖刀,为什么?我那老丈人说了,要是碰见日本人,就拿刀往这里捅。”五爷爷指指自己的胸口。李小婉说,“让她们杀日本人?”五爷爷说,“啥呀,就那小丫头还能杀日本人,是让她们捅自己,我老丈人说了,捅死自己也不能让日本人糟蹋了。所以才十四,就给她张罗嫁人。我一听,这样的老丈人,他的闺女差不了,我娶了。”

五奶奶耳朵不好了,听不清,看见五爷爷指她,说,“你又说我什么坏话呢?”五爷爷笑道,“说你长得好看。”

李小婉说,“五爷爷,你当年修枪是打日本人,是抗日爱国,你现在修枪可是打自己人。”五爷爷笑道,“那能一样吗?那时候我们做的炸药包,别管日本人的炮楼多结实都能炸塌,现在,我就填一点儿炸药,扔人群里也炸不死几个人。不一样不一样。”

李小婉没话了。

时势造英雄,一点错没有。抗战时期,五爷爷是抗战英雄,和平时期,私造枪□□可不是英雄了。大松人的一腔热血,无论男女,从来没有变过,只是时代不同,一切都不同了。如今那些互联网巨头投资界大佬,腰缠万贯的成功人士亿万富豪们,是赶上了盛世繁华天下太平,曾经那些金戈铁马,纵横沙场的名将功臣,是赶上了乱世纷争沧海横流。人都有天赋,有时候不得不感叹,生不逢时。

五爷爷留他们吃饭,明火大灶,五奶奶熬了一大锅西红柿豆角,白米饭一人一碗,吃起来分外香。李小婉想和纪久说自己辍学去宏愿乡做办事员的事儿,还没开口,大门哗啦开了,小虎子莽莽撞撞的进来了。五奶奶说,“你又来了?”小隐看见小虎子,白了他一眼,端着米饭进屋里了。

小虎子嘿嘿的笑,也不理别人,跟着钻了进去,里面听见小隐骂,“滚出去。”五奶奶急了,“小虎子,你出来。”五爷爷起来去拿锄头,嘴里骂着,“死小子,看我不揍你。”纪久朝屋里喊,“虎子,出来。”

里面又纠缠了一会儿,小隐先出来,头发有点乱,小虎子也出来了,笑嘻嘻的。五爷爷拎着锄头就赶着小虎子要打,年纪大了,步子慢,锄头也举不高,小虎子根本不当回事。纪久说,“虎子,你这么瞎闹有意思吗。”小虎子笑笑,跟纪久和五爷爷五奶奶说,“我就是想跟姐姐说说话。”纪久说,“快回去,别让人家看着你心烦。”

小虎子笑笑,果然走了,走到门外,小虎子还回头跟小隐说,“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记着。”小隐说,“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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