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寻觅1（2 / 2）

“真的。”

“好吧。今晚你出来吧。我不再去学校找你了。学校的门难进，大门锁得勤。找你几次，找不到你——前天晚上在会议室、办公室，都找不到。”

“昨天我去乡里监考了。前天晚上在学校，不知为啥没见到。”

“你今天晚上出来吧。我不进学校了。”

她犹豫着。

“这是最后一次。”

“——好吧。”

当天下午考试结束，学校全体教师开会，说明改卷事宜，就放假了。学生休息两天，部分老师包括她要到乡里改卷，其他教师在本校改卷。当晚可以不上班。她忙到整六点，在暮色中回家了。

恰好今天她的一个朋友结婚，在村子里放映两场电影。吃过晚饭，她就和妹妹去看电影了。看了一场，又看了半场，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去学校了。走到半，路前面射来一束灯光——一辆摩托车擦身而过。这束灯光恰好帮了马路对面那个人的大忙。他叫了她的名字。

原来，他到学校一看，漆黑一片。一问看门人，说根本没有开会，学生都放假了。他离开学校，到放映电影的场地去找她，也没有找到。现在回家的路上，摩托车灯让他发现了她。

“你在骗我。学校没有开会。”

“开了今天下午提前开了。我为什么要骗你？”

“那你现在从哪里来的？”

“我看电影了。”

“不会吧？我在那里没有看见你。”

“我坐在人群中的凳子上。”

“今晚找你没别的事。还是那辆车，我希望你收下。”沉默一会儿，他说。

“我怎么能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我不要。”

“这件事就算你帮我一个忙，我求你哩！你不要，车子放在家里一天，我就有一天气生……因为它，我妈数落我……实话说，这件事是我太冒失，我不该买这辆车。我从十六岁退学到现在，还没有哪件事比这件事窝囊。这是我办过最窝囊的一件事……你将来算钱还我也行，车子请你收下。我要它实在没有用。你不要，是嫌贵，还是嫌车子不好？二百多，要不发票给你看看？……买车时是我自己挑的车篓，车闸都是我挑着搭配的，也不知你喜欢不喜欢。”没有了骄傲，没有了幻想，有的只是笑语中透着的心酸和痛苦。意思只有一个：曾经为你的，请你接受。哪怕随便放在你这儿，但不要让我收回。当爱不被接受，将使付出者受到最深的伤害，收不回来。所以，他不收回那辆漂亮的车。她想起了那个月圆之夜，他说：“其实我一向都是很自信的。”

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

最后她说：“好吧，我答应。”

“答应什么。”

“留下这辆车。并且不再让我爸把它送回。”

为了仅有的一点自尊，为了面子。

“天哪，我不想伤害他，可是……对不起。”

她会很珍惜这辆车。

她的拒绝，造成农民父亲孤苦无依，是的，父亲希望她和这个乡村男孩儿好事成双，这样本来关系就好的双方父母就可以结成儿女亲家，在村里，在务农工作上就可以珠联壁合，成为互助小组，增大家庭生产能量。王宝钏也为这个美梦落空感到遗憾。但是她寒窗苦读许多年，不是为了终点又回到起点，不是为了画一个句号一样的圆圈。

一天，一个农村妇女来说媒。那是个搞计划生育工作的男孩，在镇上计生指导站上班。男人上这样的班，宝钏心里就感觉他是一个会生孩子的男保姆，这样的感觉令自己又好气又好笑！

又有一个农夫做媒，非要她去相亲，父亲碍于情面，让她去一趟。天哪！看到的是一个据说有两万元存款的秃顶！她转身而回，差一点落泪。父亲问她，她说是一个秃子。父亲也很生气。

又一天，另一个农村妇女来说媒。说男方有事业，一问，原来是粜绿豆的。就是在乡村公路上走街串巷贩卖绿豆。媒婆引进她家院子里来一个半生不熟的小公鸡，不多几句话后，他们就告别了。王宝钏不放在心上，立刻就出门去找女同事玩，进了女同事家门，刚才的那只小公鸡端坐在女同事家的炕上！王宝钏感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群蜜蜂出了窝!她听不清女同事热情的礼让，深一脚浅一脚出了人家大门……王宝钏感觉这是老天给她的一个讽刺，一个玩笑！她瞧不上的小公鸡竟然同时玩弄了她和同事两个人！这让她灰心丧气，哭笑不得。再和同事见面，多么尴尬！她和同事都把那只小公鸡踢出了局。

她曾经悄悄地给一个驻守外地的军官写过一封信，寄信的感觉像是在贩卖自己。幸亏那封信地址写错，盖着“查无此人”的邮戳被退回来了。她还见过一个县城的男孩，据说有银行家的父亲，但是那个男孩在化工厂上班时，由于事故被毁了容。说是毁容，其实只是手部受伤，必须做手部美容手术。男孩儿在她面前很自卑，低垂着头。王宝钏可以想见，他已经被不止一个女孩拒绝。宝钏很同情他，但想到将来结婚就是这样一双手在她身上抚摸，感觉既陌生又恐怖。在这陌生的县城，面对这个陌生的自卑男孩，她心中竟开始想念家乡，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那会写美丽情书的帅气的邻家男孩—他和她之间至少互相熟悉。

她找了个借口，骗过双手受伤的男孩，走出门，走上灰蒙蒙的街道。她心中一片迷茫，弄不清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选择自己爱的人，还是选择爱自己的人？

哪种人更聪明？

是选择单纯的爱，还是选择懂得马尔克斯、莎士比亚的人？

她想起苏童的作品《离婚指南》里的主人公杨波，他在逃遁生活，逃遁陷阱似的生活。想想自己，不也总是讨厌现在的自己，在无止境的希冀另一种生存状态吗？“生活在别处”，对现实的讨厌让她无法轻松地和妹妹对话。总感觉她的问题很无聊。因为她没有生活的负担。她不停地伤害着她的心，就像在学校时伤前男友一样，不曾对他的问题认真关注。可她还是不停地追随着我。她总是在希冀另一种生存方式，可是那是什么呢？具体她也说不清。逃离了妈妈的责骂、家务和吵架，到学校做个单身女教师，过几年单身生活。这时的生活也许会是较舒心的吧？不过总有一天会结婚，甚至是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走进围城。难以想象自己不会是另一个杨博，不会继续逃避生活。逃避，逃避，逃到哪儿去呢？生存总是沉重痛苦的。我们的结局总是在劫难逃。

可是她并不想因为无路可逃而放弃出逃。

她还是讨厌现实，不管未来怎样。她永远无法安下心来。

“任性往往会把你带入一个更糟糕的境界。保持一份平和的心境，将会把你带入一个崭新的境界。”不愧是前男友，他的话她将终生思考。她接受他的忠告。可是她知道，她不可能做到，她做不到。

她晚上老是做梦，梦到那个叫曲平的人，他是电视剧《燃情四季》的主人公。

像曲平那样生活，为了理想，永不放弃。

她没有出逃的勇气。她只是精神上的背叛，实际上她陷身于现实的泥淖中挣扎。时机早已到来，为什么还要耗在这里？拖延会失去机会。

她怀念前男友：

你在我心里，

我从不对别人说，

我不忘记。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又是一个冬天来临了，心中却不知为何无法平静，总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又惘然又焦躁，不知自己到底在渴望什么。这几句词突兀地在脑海中涌现，才明白是去年的那个冬季！

那时两人同桌—想起这两个字，温暖和亲切如五月的泉水涌出一块儿背诵唐诗宋词。柳永的《雨霖铃》，陆游的《钗头凤》。一块儿聊天。雪白的棉袄穿在身上，他说她是“小绵羊”。大衣穿在身上，他会问你“冷不冷”。演讲的时候他会学着你的样子说“笨蛋”，说她娇羞又可爱，如一朵羞涩的红莲无力抬起星眸牙鬓……多少往事，多少关爱。往事如风，又是一年冬季，棉衣在身，它为谁雪白？风衣再身，它为谁飘逸？曾经的红围巾，一针又一针，交织如网……“皎皎玉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却喜欢旧时的衣服，只为余温尚在，余音尚在！

“我是装饰过你一个夏季的罗衫，上面还留有唇印，葵花的日影。如今压在冬季的箱底……我宁愿等待一万年，绝不相信那是欺骗……”怀念你，仍在早晨怦然心动。可是我不敢写信，一声问候也传不到那里。怕自己没有能力摆脱，只是心中记着那个号码。

又是一个冬天，

似乎听到谁问“你冷不冷”

那是逝去的声音……

无人问

冷清的街头

只有洁白的棉衣

可以让她埋进头去

但好像也没有爱得那么深那么痛。她下定决心不回头。

哪些在她面前害羞脸红的男生，让她更想像个姐姐安慰妹妹一样去安慰他们：别紧张，你是我妹妹。她心中说：害羞的应该是我，你们却先把这个资格抢跑了。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几年了，从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几年了，她厌倦了相亲，厌倦了自己像集市上待售的商品一样被人挑三拣四，被某些看不见的手翻来翻去，被一些眼看来看去，被评头论足，被多次估值。王宝钏沉吟着。她看万家灯火，看夜空中的圆月，怀疑那“月下老人”大概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吧，他肯定把自己忘了。他给凡间的红男绿女栓上红线，却把王宝钏忘了。没有给她栓上红线，王宝钏能奈他何？她不再迷茫，不再紧张，感觉心中多了沧桑。她好奇地看着自己，沉静地等待，等待，要看清楚自己到底花落谁家？

我是一只痛苦的蓓蕾，想为你绽放

不知你何时才会出现

最怕我开的正艳而不见你的身影

最怕你来时我已凋零，谢作一地……

我想绽放！

你是谁？赶快出来

不要让我苦苦等待！

听着那令人心碎的音乐，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宝钏心中悲痛欲绝，眼泪止不住无声地滑落。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却不肯承认自己孤独，不承认自己无助。美丽的秋天，美丽的调零的黄叶、红叶，烂漫缤纷。美丽的郊游，只有她，是一个人。拒绝被刺激，所以一个人拒绝出游。站在丁字路口，似乎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她，她像个小学生一样不知所措。所有的摩托车一闪而过，三轮车老板过来招徕生意。来了一辆客车，她因为眼睛近视，看不清车牌和终点站标牌，犹豫之间，车驶过去了——正是自己要去的地方，却再也不肯停下来。她追了几步，泪水涌上眼眶……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太脆弱，不要这样，这不算什么，可是心却在放声痛哭！

这是悠闲的季节，太阳暖暖地照着，麦苗有的已经发芽了，就像一行行清新的诗。一辆喜车从身后开过来，她赶紧避让。看着一溜喜车开过去，心中就想：是否是去接朋友的？是否朋友已经把自己嫁了出去？……气喘吁吁赶到她家叫门，她在屋里迎出来。原来出嫁的不是她，而是她的邻居，是一个同事的妹妹。

今天是好日子，结婚的人可真多。我都遇到了五家。听说将要结婚的还有两家。

为什么遇上的事都让我受刺激？

也许我要到二十八岁才会结婚，甚至到三十岁！

她们都穿着粉红色的婚纱，真的很漂亮。

工作已经整整四年了。这四年的心路历程，刚开始是对现实的痛恨与反抗，认为现实的农村生活肮脏、颓废、庸俗、无聊。后来习惯了，认为它实在、平静、平凡中透出生活的美。这样在习惯中安详地度过了两三年。现在又回到了开始，强烈地认为它庸俗无聊，浪费光阴，浪费生命。这里的生活和人再也激不起我的激情。田间的四季劳作，农家的一日三餐，鸡鸭乱鸣，猪哼狗吠；夏季潮湿的肮脏空气，冬季凄凉的单调灰色。这一切让人倍感生活的绝望。它真实到残酷，真实到扼杀人所有的想象力。这里的人每天的生活千篇一律：生老病死，结婚生子，婆媳之间邻里之间永远是无聊透顶的鸡毛蒜皮小事；而学校的人。永远是老师在做国家指定书本的传声筒，永远是学生在做没完没了的作业，永远是学生与老师的对抗。这所有的一切让人厌倦。这样的生活过上一百年，其实还不是等于一天。如果每年都是准确的三百六十五天，那么这样的生活就被重复了三万六千五百次。

什么样的人会带给我对生活的想象力？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自己结婚了，那么将很可能重复以上所有无聊庸俗的事，接受生活的摆布。难道我这么一个普通人，有一丁点儿可能逃出命运的摆布吗？奇迹不会出现。我所向往的，大概是每时每刻、一生一世的不停飞翔，永不停止。飞翔，飞翔，飞翔，用不同的姿态，用最美的姿态飞翔一生。而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我想古今中外、古往今来它不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出现过。肯定从来没有人实现过。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不可能出现的奇迹。过去的现实让我厌倦，将来可能出现的生活也让我厌倦。我很累，我每天都活得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