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寻觅1(1 / 2)

引子

王宝钏反思这两天的心惊肉跳和自己的前半生,觉得自己没有认真地生活过。她没有认真对待自己的时间和生活。没有精心做过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没有认真化妆打扮自己,没有挑拣过时尚的衣服,也没有养过自己喜欢的小猫小狗,更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和理想:当画家、当作家。她只是在做重复劳累的职业,做尽孝的儿女,做尽职的妈妈,做留守妇女。总之,她没有做好自己,没有与别人坦诚融洽的交流、成功的互相理解与支撑。王宝钏是在日复一日重复的劳动中当牛做马,消耗了本应多姿多彩的生命。这正是王宝钏逆来顺受、善于忍耐的性格造成的平庸人生。也许在手术到来之前的这短暂时光里,王宝钏应调整一下自己的生活。美丽的日子,美好的生命。王宝钏能吗?生命本应美丽啊!

多年之后,在这个对她来说特殊的日子,打开尘封的日记本,抚摸发黄的册页和正在变淡的文字,她的眼前似乎有一双手,拨开如烟往事,看到的是嵩山巍峨,山脚下走来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似乎听到了他们的笑声,看到了他们眼中,同时流露出的,是一见钟情的眼神。

第一部

(1)寻觅

那年的王宝钏已经二十七岁了。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乡村教师。

她的学校在乡下,村庄外的田野里。洁白的一片建筑,东边的背景是夏天黛色的山坡。在学校的教学楼上能看见南面淡蓝的群山。在办公楼上能看到西面的公路贯穿南北,白亮亮的躺在田野里。夕阳的光线照耀人的眼睛,让人遐想。办公楼就像一个撩望台。

办公室整齐安静。她坐在窗下办公桌前,能看到窗外东边的山坡。山坡上是一层层的梯田,秋天的庄稼就要成熟了。风在山谷中呜呜地吹着号角,把庄稼吹起伏不止。它吹入办公室内,掀开窗帘,送来些许沙土,也送来花粉,黛色的气息和阳光的颗粒。风拂动她的头发,抚摸她的手臂,在她耳畔喃喃低语,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告诉她一个什么秘密。又似乎在啸叫,在欢笑着和她开玩笑。原来风也很淘气!

学校刚建好两年,显得空旷,有点像鲁迅先生的百草园。她刚到这儿,对许多老师不了解,她涉世未深。她要和学校互相了解,互相磨合……

她都工作四年了,个人的终身大事,还是没有着落。这在当时的村子里,可是一件大事。父母着急催促,姑姑婶婶也多次登门,提亲的不是没有,奈何她一个都瞧不上。那些男青年总是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很难说清那种状态。在端庄大方的她面前,有的木讷不言,有的面孔红若鸡冠,有的羞涩,还有的秃顶,有粜绿豆的,有搞计划生育工作的,还有当兵的。

昨天见到了杨,我们聊了许多,不外是他的工作。他现在上海军舰上,他两年的军校生涯已毕业。他的服役地点在长江与黄浦江交汇点,从那儿出发去上海外滩需要四十分钟。他说从南到北或者从东到西穿过整个市区,需两个小时。也聊了我的工作,每月一百元工资。他笑了。他注意到了我们办公室外的山坡,梯田景色。于是我问他在军舰上常见到什么。他说:水,渔船,渔民。我说,怪不得你会注意到家乡的山坡。

最后他说,在今年三月里他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问我为什么不回信。我吃惊了,我说自己从没有收到过你的信,从来没有。他说地址、姓名都没有写错。他认为我在演戏呢!奇怪为什么我一直不提起信。我说:为什么?在学校的日子里我并不是经常收到同学的来信。既然有来信,岂有不回之礼?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地址,否则不等你给我写信我就会先给你写信。他说:真的吗?

现在真想收到那封信。为什么会丢呢?我……他说也没写什么,不过是联络联络。但我仍然遗憾弄丢那封信。

主要以光荣的人民教师居多。但是,王宝钏想到自己乏味的工作,想到要如此乏味地度过自己一生,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再找个和自己一样,从事着同样乏味的教学工作直到老死的人,和他一起共度如此一模一样的令人乏味的生活直至死亡,这还不如立刻跳进坟墓!有的男教师在台上晚自习时,叫她出教室,给她送情书。过后,她瞧也不瞧就撕个粉碎!那种猥琐令她侧目。

村子里也有帅气的男孩给她写信,对她的神往让这个邻家男孩成了一名诗人。

宝钏:你好!

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写下以下的这些,但是我又不甘心就因为你那短短的一封信而放弃对你的追求。

接到你的信,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在几天的痛苦之后,我从心里告诉自己,要忘了对你的那份感情。可是这几个月来我不但没有把你忘记,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影像更加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困扰着我,使我白天精神恍惚,晚上久久不能入睡。我弄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力量,我就这样日夜被这种力量煎熬。我曾经多次想找你好好地谈谈,可是当我想到你明明拒绝了我,每次都是走到你家门前的路上而又无力地转了回去。多少次我站在路边,期待着你放学回家从路上走过,或是站在稍远的地方对你深深地凝望,直到你的背影在我的视线消失。或是鼓足勇气,装出平静的样子对你说句话。可是你知道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对你说:“我多么的爱你”吗?我常对自己说:你太懦弱了,连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孩子都不敢去追。可是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懦弱,我始终没有那份勇气,那份洒脱。

也许,你觉得我们不是同一种档次上的人。我也正是因为有这种想法而迟迟没有找你。可是话又说回来,任何一种事物都有其正的一面,也有其反的一面,关键在于我们用什么样角度的眼光来看它。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无非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对于我们农村人来讲,读书成才确实是一种好的出路,可是它并不表示这就是唯一的出路。我认为人无论干什么事情,只要用心地、努力地去做就会走向成功。

我不知道你现在在想些什么,我只知道愚公凭着一股“愚”劲最终感动上苍,移走了门前的两座大山。我就不能用这颗火热的心来打动你那颗温柔善良的心?

最后我告诉你,无论世态如何发展,你永远都是我心中最美丽圣洁的姑娘。

祝你快乐

谢谢

对不起,谢谢你。

暗暗

附信有一首诗:

我愿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

在春天给你一丝新的希望;

在夏天给你一片绿荫;

在秋天给你累累的收获;

在冬天用枝叶给你燃起一团火。

也许你并不在意,

也许你并不觉得你得到了什么,

也许你似乎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

但是它丝毫都不会在意,

因为它爱这个世界,

它不在乎这个世界会给予它什么!

一旦爱一个人,

就会没有任何怨言,

不顾一切,全力以赴。

这也许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

他写的一封封信情真意切,诗意般的优雅,比那萎缩的男教师,强好多倍,文采飞扬,王宝钏差一点就感动了,就缴械投降了,她一遍遍品读这美丽的情书。感叹:人生就是一场梦,爱情这是梦中梦。痴人说梦!亦喜?亦悲?苏醒也许即是错误已铸成!

植物不会回归种子,毛线不会回归羊群。曾经站在城市边缘观望的王宝钏,一点儿也不想回归农村,原来的家乡。虽然家乡是温情的,是人的心灵之根,可是不要回去。家乡,只应当在你浪迹江湖的时候供你怀念,做你心灵的慰藉。不要在家乡生老病死一辈子,不要!家乡的爱情你不会接受,虽然那是一种平凡的平安的真实的幸福,也是一种平庸的没有梦想的日子,饮食男女的生产、生活的日子太现实了,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人不能够触摸自己的思想,真实到残酷,真实到令人恐怖——这就是包法利夫人艾玛犯错误的根源。他是真的爱你,毫无保留的爱你。但你是一个俗人,无法摆脱世俗的藩篱:不计较“户口”问题,重新投入农民的怀抱。你怕有一天成了饮食男女,有一天没有梦想,没有思想;有一天在你出生的地方死去。你怕有一天你会后悔,你想飞出去!这个梦想到二十二岁还没有实现。你身在农村,却这么不切实际。你发了芽,拒绝回到种子里去。可是城市在哪里?梦想怎样实现?在渴望春天、春雨的时候,由于各种原因,你枯萎了。这是一种特殊的姿态:像干花一样,这一棵芽的根须上还带着没来得及脱掉的种壳,芽保持着一种向上的姿态、生长的姿态——它只生长到这个程度就干死了。它的梦想飘了起来,拒绝回归起点。我要开花!

工作之余,读点书,写点东西。不要被生活占领,要做自己的主人!

她舍不得撕碎这些情书,甚至想要留下做人老珠黄之时的慰藉。她客气地拒绝了乡村男孩,男孩儿为此多日发高烧竟然神思恍惚,甚至抑郁成疾。

他送给她一辆漂亮的女式自行车。流线型的外观不失小巧,配上银白色的亮漆,黑车把,乳白色的车篓,颜色搭配得那么和谐。

“不,我决不能收下这辆车。……决不能。”为了抵制自己想要它的强烈渴望,她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看它了。但是送它的人却有浮现在眼前:高高大大,一套得体的深蓝色西服,更衬得他帅气又潇洒。

“他吃亏就吃在他没有上大学。其它方面,父母、家庭,都是呱呱叫呀!我的同学里面有许多就是找的农民,也没啥。”堂姐这样劝她。

堂姐不知道,她这个农村长大的女孩儿,“八辈儿贫农”的女儿上了初中,上了高中,又进了省城上了两年师范大学,一路上下来,心野了,不把自己当农民看了。户粮关系薄薄的一张纸,盖着三个字“非农业”让她“鲤鱼跳龙门”。跳了龙门,成了公立教师。“我上了十几年学。发奋苦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改变自己的身份?还不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找个农民结婚,哪怕你是再优秀再潇洒的农民,终点又到起点。转了十几二十年,原来只是转了一个圆圈,画了一个零,什么也没有?不!”

“我知道你在想啥哩。你以为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是九月十六日,月亮又圆又亮,吐着柔和的月华。他约她到操场上,对她说了这句话。意思是说:“我知道你嫌我是农民,所以你不愿意。”她低着头说:“那就好办多了。”下晚自习的学生从操场上穿过,朝他们看。他们不说话,都用脚在地上画圈。

“我给你买了一件你最需要的东西。”他说。

“不,我啥都不需要,啥都不缺。”她狠狠控制自己的舌头,心却在渴望着:自行车!她每天回家吃三顿饭。从家到学校,要穿过村子,从南到北一里多路,三个来回。每天都疲于奔命。自从今年夏天分配工作回来,已经奔波了两三个月了。每天一路小跑回家吃饭,再小跑上课。

“你需要。我给你买了辆自行车。”

“不,我不要!我不要。”

“为啥?总得有个原因吧。”

沉默。

“我知道你心里想啥呢,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就好办多了。”

沉默。

“不管结果如何,这辆车都得给你。我跑了不知多少家店,跟人家讨价还价。”

“反正我不要。”

“那你让我咋办?车买回来了,总不能扔了吧?我知道你需要车。你每天来回奔跑,我知道你需要。”

她不吭声。最后说:“我不要。你送给谁都行,反正我不要。我也劝你,该找就找吧!不要再耽误下去了。”

“你让我送给谁?给你买的,你让我送给谁?”他轻声说。

“你……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她生气了,低下头不吭声了。

“好了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快回学校吧。这是一封信。”他递过去。

回到学校办公室,另一个老师休息了,她才掏出信来看了一遍。很有真情实感。事件很琐碎,不外是“在你回家路上偷偷看着你的背影匆匆而去,”“在路上徘徊半天不过是想同你打声招呼”或“看上你一眼”之类。但是她的原则不能改变。谁让他们不同呢?她有什么办法?躺在被窝里,还心酸地流了一阵子眼泪。一会儿是可怜这个好男孩儿,一会儿又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终身会系在哪个坏蛋身上,会不会幸福?一片渺茫。

过了两天,早自习放学回家,她发现自行车放到了她家。妈妈说:“你,你的终身大事,咋能……昨晚他送来的车。你们到底咋回事儿?你问他要车了?”

她一下子又羞又气:“我说不要,他非要送么!我哪会问他要车?……让俺爸重新给他家送回去!”

当晚就把车送回去了。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家,大姐来了。说:“咱妈说,今天上午他妈来说咱妈呢。说俺给你们买辆车,你们又送回去,你们咋能这样呢?”

第三天,她在家吃晚饭。爸爸对她说:“你妈说,他妈昨天下午来咱家,说不应该把车送回去。他说还要找你。你既然不愿意,就把话说死了。咱不能耽误人家。”

她答:“我都说过了。”

又过了两天,中午她走在上学校去的路上,他突然出现在面前:“今晚有空吗。”

“今晚学校要开会。”

“不会骗我吧?哪有那么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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