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人的世界(下)2(2 / 2)

他父母在同一所孤儿院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成年后又相依为命,自然而然便组建了家庭。两人白手起家,兢兢业业地履行“劳动致富”的口号,在生下聿之屹后,经营的生意也终于有了起色,至少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

两个人难得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且打小又懂事好学,很少让人操心,眼见着一切就要转好。

这时,跟他父亲“共穿一条裤衩子长大”的多年老友找上门来,因生意出了些岔子,求他做借款担保。见老友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地发誓自己一定能还上。同是孤儿,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他一时心里也百味杂陈。

只是那笔数额实在太大了——他这辈子就也没见过那么多钱。

再说自己也拖家带口的,其中的风险,实在不能不让他有所顾虑。父母睁着眼睛考虑几夜,最终还是在朋友日渐憔悴消瘦的模样中败下阵来,决定帮他。

可这一帮,终究酿成了问题。

世间难有君子,多的是过河拆桥的宵小鼠辈。为摆脱债务,朋友悄无声息地卷地铺跑了。聿之屹父母不得不为他补上越漏越大的窟窿。

店子卖了,房子抵押了,他们挣扎着爬出谷底,又一瞬被碾入尘泥。几年下来,好不容易帮朋友“擦完屁股”,还清贷款。他们卯足了劲儿,又想白手起家时,聿之屹父亲突然病倒了。

孤儿院的孩子,大多有先天疾病,聿之屹父亲如此,母亲亦如此。

也许是那些年身心压力太大,难以负荷,他病来如山倒,很快便抛下他们母子,撒手人寰。不久后,聿之屹母亲也病倒了。

日常开销及一些大大小小的医药费,就顶在了当时15岁的少年身上。也就是在那一年,他们搬来了这里。两年过去,最开始还有些值钱物什典当,日子紧巴巴却还能过活——只要母亲不生病。

撄宁有记忆以来,段阿姨多数时候,就是在床上躺着。似醒非醒,间歇传出的咳嗽声也气若游丝。

炉子里的沸水咕噜咕噜,总冒着水汽。她似乎很畏光,时刻紧掩的窗帘,将繁华喧嚣的城市景色隔绝在外,如一只密不透风的玻璃罩。昏暗的客厅,也极少亮灯。唯有电视里不间断地播放着热闹的武打片,时明时暗的光投映在墙壁上,将夜色拉得漫长。

那主角生龙活虎,过五关斩六将,最终习得秘籍,抱得美人归,双喜临门,实在是再美好不过的结局了。

聿之屹讲题目很快。

但胜在思路清晰,举例也很形象。他平时就给人补课做家教,因此很清楚他们共同的薄弱点。大部分撄宁能消化下来。

不过,聿之屹发现,这小姑娘实在容易分心。像此时,这会儿她正抠着桌皮,心不在焉地“嗯嗯”应是,只是那颗小脑袋都要埋到桌子里了。

聿之屹失笑。

不知第多少遍手指扣桌,温声提醒,“撄宁,专心。”

撄宁丝毫没有被逮到的自觉。从桌子里猛地抬起头,下意识手放太阳穴边,腰杆挺直,大喊:“”

“嗯……”聿之屹被唬了一跳,憋笑“这题是让你估测食堂桌子的长度……”

撄宁盯着他手指的那道题,不知道想起什么,哈哈笑起来,“我们每次去食堂吃饭,三五个人一起,你觉不觉得就像在玩俄罗斯方块?”

“什么?”

“就是,”撄宁手舞足蹈地比划,“好朋友三五个人扎堆,为了能坐到一起,不停地变换队形,见缝插针,是这个词吧?见缝插针地往食堂空余的空位里钻,直到一张桌子拼满。”

她脑海里想象食堂各餐桌就是放置方块的地方,各自不同的好友三五成群,正是那些需要不停变换形状的方块。

撄宁犹自乐不可支,聿之屹无奈瞥了她一眼,点点头,试图把话题拉回来,“所以这题测长度……”他垂眼一看:

“你怎么填个两厘米?!”

撄宁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星辰大海吗?聿之屹清淡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等题目全部讲完,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撄宁是被自己笨的,聿之屹是如释重负。他揉揉眉心,苦口婆心:“撄宁,你平时做事不能三心二意,看题也要……”

“哎呀知道啦,您老快提东西走吧。”

撄宁推搡他的背,推着他往前走。又似随口一问:

“你身上好香,这沐浴露是什么牌子,很多人用吗?”

“什么?”聿之屹提东西的动作一顿。

“没什么啦,”撄宁小心隐藏自己的用意,换了措辞,“段阿姨生病住院了,这个月的房租还能凑够吗?”

还是太直白了。

聿之屹没说话。

撄宁一探头,抬眼看见他眼底淡淡青黑,唇色也发白,显然这段时间没休息好。她不敢,也不想再问了,停了试探,担忧道:“你还是要注意休息呀,最近很累吧?阿姨有好点吗……”

最后这些问题本是脱口而出,也不指望他回答,因他惯会敷衍——“怎么会呢”,“还好吧”张口便来。

可今日又一次反常地,他停下脚步,眉心微蹙,回过身。

颀长清瘦的身影几乎将撄宁笼罩,聿之屹指节攥得发白,他深吸一口气,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又露出了略带嘲讽的微笑。

“你见到她了?你想知道什么?”

“我没……”撄宁仰头慌乱看他,下意识反驳,“对不起。”

“是的,我很累。我真的很累。”

“可你能帮我吗?”

他自顾自说下去,盯着她的眼神,如同蝉翼般薄的刀刃,此刻那样锋利,又那样脆弱。

他今日心绪不佳,可这小祖宗今晚几次三番来试探他,那么笨拙的演技,他几乎就要戳破那层窗户纸。

撄宁低下头,她从未见他这样,害怕得张腿就想往门外走。聿之屹也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刻薄,温和下来,抬手揉乱她的头发。

“对不起,是我太敏感了,哥哥给你道歉。我做了这样的事,自己也瞧不起自己,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撄宁,你很聪明。”

“可是,”他的头发还有些湿润,垂在眉上,显得那双漂亮的眼睛也湿润起来。眼皮撩起,眼尾泛红。看人的时候仿佛蒙了一层水雾。

“可是,撄宁你知道吗?”

“我宁愿妈妈哭着打我骂我,我宁愿她还有力气对我感到失望,可我怎样才能凑够这笔手术费,我真的不能再失去她了。”

“我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句话说完,聿之屹好像花光了所有力气。他直起腰时,撄宁踮脚也不能碰到他的头顶,只能像平时妈妈哄小孩一样,拍拍他的背。

“哥哥,对不起。我再不问了。阿姨一定会好起来的。”

正是因为一知半解,她会这样的懵懂的提问和回应,带着天真的残忍。

聿之屹低眉看她,她还在十岁的世界撒欢,一点不明白大人世界的痛苦。可他分明也只有十七。

偶尔他也会羡慕放学后,球场上少年们迎着夕阳,敞着胸膛,意气风发的模样,金光洒在他们热气腾腾的脸上,像给名为“青春”的时光镀了一层金,晚霞一路尾随着歌唱,那是青春最后的歌唱。

偶尔他也会因塞在他柜子里的情书而心神难定,虽然从来没有翻开过——好像只要从来不翻开,就能证明自己只是冷淡,而不是没有不冷淡的权利。

他何曾没有过青春的悸动。

哪怕整日如同没头没脑的呆头鹅,一身臭汗,人弃狗嫌,莽撞得像大夏天的火炉,丝毫不知收敛。

可是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他想。几乎恶毒地、痛恨地想,这个世界对我太不公平了。

聿之屹就这样被迫催熟了。

他将眼前懵懂的小女孩抱在怀里,像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肩膀微微颤抖,哽咽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十七岁的少年和十岁的女孩,误入大人世界的漩涡里,他们管中窥豹,他们无能为力。任由头顶炽亮的灯光将他们的局促、窘迫,害怕照得纤毫毕现。灯泡上的灰尘打着旋儿地洒落,撄宁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盯着空中晃荡的灰尘,此情此景,她倏然以为他们是落入凡尘的天使。

屋外风雪交加,远处霓虹灯闪烁,裹挟在里的人,像身处空旷的雪原,发出微弱的呼救。

无人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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