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人的世界（下）2（1 / 2）

甫一出门，撄宁便感觉冽风阵阵，不由得缩着脖子紧了紧领口。

她从小跟着父母辗转各地，但打从真正记事起，她就一直在这“城中之乡”居住着——因这一块基本是原来农村自建房，虽然平日里嘈杂脏乱了些，但胜在交通便利、房租水电也便宜。况且，他们都不是什么挑剔的人。

自然，设施也确实老旧了些，往常走道里供着暖，即使聊胜于无，终究还是有点效果的。这会子不知哪个坏心眼的，将楼道里窗子全打开了，寒风裹挟雪粒，打得撄宁小脸生疼。

她连忙眯起眼，伸长胳膊去关窗。还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股香味先飘入鼻息。

好熟悉的味道。

撄宁吸吸鼻子。那人也正好走到楼道拐角处。楼道灯光常年失修，一闪一暗，什么也看不分明。

像是被突然冒出来的撄宁吓了一跳，她倒吸一口凉气，抚着心口“哎哟”一声。

撄宁回头，借灯光看清来人，腼腆一笑：“卫阿姨。”

眼前打扮摩登的卫阿姨不过四十上下，正是这栋楼的房东。

一身皮肤保养得很是精致，脸上褶子都没多少，只略微圆润富态了些，神情看起来很是和善。

不过平日里除了收租外，很少见她。今天不知道怎么来了。

“诶？宁宁，干什么去呢？这天寒地冻的，可仔细冻坏了。”

卫阿姨走下楼，摸摸她的头。她自己虽没孩子，但见了小孩便忍不住欢喜。尤其撄宁长得又白净清丽、唇红齿白的，活像一个标致的洋娃娃。正说着，变戏法似的从包里翻出一袋糖果，塞到她手心里。

“谢谢阿姨，”撄宁眼神炯炯，接过包装精致的糖，笑容愈发诚恳，“我去看看之屹哥哥在不在，有些题目不会。”

卫阿姨关上包的动作一滞，撄宁拆了糖纸，就听头顶人哦哦几声，“他妈住院呢，他正收拾东西，待会儿可能就要走了，你得赶快。”

撄宁上楼后，在聿之屹门口站定。刚敲门，脑子冷不防地冒出疑惑——

今天是周日，按理说周末是补课最忙的时候，因此周末多半聿之屹在给人补课，而不在家。

她过来也只是碰碰运气，卫阿姨怎么会知道他在不在家呢？

还没想出所以然来，门先开了。

开门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像是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正拿毛巾擦干。低头瞥见那小不点站在门前，仰头望着他发愣。

撄宁确实在发愣，她先是顺着少年秀挺的鼻梁，看见了他低垂、纤长的睫毛。睫毛好长，根根分明，并非过分弯翘的弧度，至眼尾处尤甚，向外延展，像一把撩人的小勾子。

撄宁每次都会由衷感慨，并且毫不吝惜她的赞美——比如此刻目光灼灼盯着他看。

不过现下她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闻到少年身上清爽的沐浴露香味，可那香味，分明与卫阿姨一样。

“想什么呢，这么专注。”聿之屹把毛巾挂在肩上，弯下腰，眉眼一弯，“瞧你，嘴都冻乌了，要站成小雪人啊？”

“我，我进来看看。”撄宁想起所为何事，不由语无伦次。她方才头脑一热，现下才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是54分太难以启齿了。

“哈哈，蓬荜生辉，”聿之屹也不知信没信，接了话茬，骨节分明的手往里一指，做出个“请”的手势，漫不经心调侃道，“家徒四壁，您随便看，别客气。”说着，担心小姑娘体弱受寒，先牵了她手进屋。

屋子确实没什么好看的。

客厅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台陈旧的电视和挂表，供吃饭的折叠木桌，因此明明空间狭小，却仍显得冷清空荡。

撄宁进屋后，后知后觉跺了跺僵硬的脚，打了个喷嚏。

“试卷不会做吗？”聿之屹给她倒了杯热水，一眼扫到她攥得紧紧的卷子，“但我可能没有太多时间教你。给我看看吧。”

应付三年级的题目当然绰绰有余，只是难在如何教会她。

撄宁迟疑地点点头，卷子递到聿之屹面前，还不肯松手，聿之屹扯了几下，竟然没扯过来。

聿之屹有点好笑，无奈：“我还能神通广大到不看题就教你不成？”

“考……考得不好。”

“还没适应呢？我都习惯了。”

聿之屹扬眉，佯装惊讶地垂眸看她。这人哪哪都好，就是嘴欠。

撄宁气得说不出话来，把卷子扔他怀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她也确实不知道反驳什么，总觉得自己脑袋缺根筋，或者哪里没开窍，明明上课也不敢打瞌睡，笔记作业也认真做了，可数学就是不好，怎么也好不了。

她想到周五被老师叫到讲台之前，才打上课铃，前桌还侧过身意犹未尽找她说话，撄宁本身就不是一个爱热闹的性子，没理他。正听得他滔滔不绝，耳边传来徐老师的一声怒喝：“程撄宁，你给我上讲台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撄宁吓得脸色苍白，下意识以为老师是在斥责她跟前桌说话。

可老师分明现在才踏进教室，而且也只喊了她一个人的名字。

委屈还在酝酿，前桌已看到老师手里握着的卷子。回头给她一个“观音菩萨也救不了，你自求多福”的怜悯表情。

明明他才是那个上课睡觉，整日将教室闹得鸡犬不宁的“坏孩子”！

撄宁坐在凳上，踢了踢腿，盯着少年低头看卷子的后脑勺，之前“中道崩殂”的委屈羞愧这时终于如水漫金山，一发不可收拾。

等聿之屹展开桌子，回头见到的就是小姑娘瞪圆眼睛，泪水涟涟的模样。

他满脸茫然又慌乱，蹲下身诚恳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具体说错什么了？他也不知道，反正哭就是第一正义！

平常撄宁脸皮如墙厚，怎么调侃逗趣儿也不恼，只是今天碰上父母吵架，聿之屹一番话正堵枪口上了。

他违心之辞不要钱似的往外蹦，“我们撄宁可最厉害了，听说上次舞蹈比赛还是市里第一名呢，要不是吴阿姨看得严，我可高低得把你偷过来当闺女。”

“那数学算什么，三年级的题目现在不会，五年级六年级的时候再来看呢，还不会吗？你现在看一年级的题目，是不是感觉得心应手？”

撄宁点点头。

“对呀，”聿之屹耐心开解，“这说明我们撄宁不是不聪明，只是学得慢了点。又有什么关系呢，迟早能学会的。”

撄宁更用力地点点头。

顿如拨云见日，感觉自己此刻化身为那终日囿居山洞苦研秘籍，一朝顿悟、手下虎虎生风的武林隐士。江湖上没有她的传说？没关系，她正借此施展拳腿，与各路豪杰切磋，一举夺得武林至尊之位。

这种中二的想法，使撄宁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跟打了鸡血似的，高度亢奋。用前桌的话来说，那段时间她就像和尚的木鱼，简直合不拢嘴。然而这种靠想象得来的快乐，终究如梦中坐朝廷，高兴一时。现实骨感，她甚至忘了，在聿之屹的开解里，她顶多只能算得上一个招式别人一年她花三年的“武林废材”。

事实上，一直到高考结束，她的数学从未好过。

不过眼下，撄宁心情确实好了，唇角翘起，笑得眉眼弯弯。聿之屹嫌弃地用纸擦了她稀里哗啦的鼻涕和眼泪。

撄宁衷心道：“之屹哥哥，你真好。”

一句普通的夸赞，以往聿之屹都哈哈笑过去了。可这次他难得没有笑，那声“好”在他听来太过讽刺。

他几乎控制不住，想起前一个小时他还在做的荒唐事——最为人不齿的事。

他将纸扔进垃圾桶，垂下眸子，把试卷展平。就在撄宁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聿之屹笑容嘲讽，用几乎不可闻的气声反问一句：

“哪里就好了呢？”

话不是对撄宁说的，也没等撄宁回答。他很快就恢复平静，摸摸她的头，“我待会儿要出去，讲得会比较快，有些地方如果还是没听懂，可以以后再问我。”

撄宁意识到不对劲，又不知道哪里冒犯了他。只好盯着他的脸，几番欲言又止。

见聿之屹神情疑惑看着她，撄宁嘴比脑子快：“呃，是段阿姨生病了吗？”

她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要这么问，只是下意识遮掩自己在楼道遇见过房东的事情。

因此一张口，就问出一个明明方才已知晓的事情。

聿之屹点点头。

她口中的“段阿姨”，是聿之屹的母亲。

俗话说，麻绳专拎细处断，厄难专挑苦命人。撄宁年岁虽小，但也多多少少能从日常观察、闲谈中，拼凑出聿之屹凄风苦雨的童少年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