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2 / 2)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盛嘉宜一手拖着脸,她那一头长发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暗淡的暮色模糊了她的五官,谢嘉诚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意识到她的轮廓和之前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原来略显饱满的婴儿肥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紧致的线条,她那双眼睛如今看人已经可以被称作勾人,慵懒的眸子上下扫了他一眼,谢嘉诚心脏就跟有密密麻麻的细针在扎一样,酥麻到血管里,连手指尖都连带着没有知觉。

他有些仓促地低下头:“我以前觉得拍戏就是拍戏,哭就是哭,笑就是笑,从来没有动过脑子去想过要怎么成为另外一个人。”

“没有人会彻彻底底成为另外一个人。”盛嘉宜被他逗得笑了起来,她靠在高宛妮的肩上,轻声道,“其实都是在演自己。”

她边说着,边眯着眼睛,去看远处的建筑群。

赤红的云霞下,大片楼宇密密麻麻挨在一起,黑洞洞的阴影遮盖住成片的土地,相比起重庆大厦那一栋大楼,这望不到边的庞然大物显然更有压迫感一些。

本地人管这里叫做城寨。

高宛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随口道:“我小时候靠近这边,总是很好奇,想要进去看看,我妈咪就恐吓我说,如果我不小心进去了,说不定我会死在里面。”

“万一你妈咪说的是真的,怎么办?”盛嘉宜淡淡道。

“不会吧!”高宛妮说,“之前也有人这么说重庆大厦,不过进去后,我也觉得还好,哪里有传说中的那么恐怖......”

“那能一样吗?”盛嘉宜挑眉,“1952年的时候,警察进过一次城寨,记录里面有五十多间烟馆、七家赌场、十一间红馆,还有可以容纳好几百人的戏院,后来又过了几十年,你猜猜里面都有些什么?重庆大厦可不能比。”

高宛妮沉默了下来。

“后来过了一年,城寨里又起了大火,烧了不少地,所以就有更多这样的店铺被卖出去,又新建起来,到最后,可能也就比刚刚的数字又翻了两倍。”盛嘉宜说这些话的时候,真像是喝水一样轻松,“里面住了五万多人,说实话,死一个在里面,外面也没人知道。”

“嘉宜,你别吓她了。”谢嘉诚看到高宛妮脸色都已经发白,忍不住出声打断盛嘉宜,他劝说高宛妮道,“现在里面已经不剩多少居民了,再过两个月,城寨就要爆破拆迁,哪里有嘉宜说的那么可怕,她就是逗你玩的。”

城寨原来是清军的驻军地,后来香江被割让给英国,清朝大臣仍旧上书朝廷要求保留城寨的控制权并在此地建造围城,等皇帝被赶下台,城寨就正式沦为一块飞地,港英政府法律无法管辖城寨内部,内地无暇顾及一片不到七十亩土地大小的位于殖民地内部的区域,于是在此三不管地带,大量难民、流民、亡命之徒涌入城寨以寻求自保,城寨内部人口愈来愈多,便违规建起大量高楼,形成遮天蔽日的钢铁森林。

和重庆大厦一样,城寨过去也不允许任何摄影工作组进入内部拍摄。只不过《中英联合声明》签订后,港英政府与内地沟通决议拆除长期以来霸据西九龙的城寨,拆迁工作从1990年开始,至今已经快到尾声,城寨中八成住户已经全部搬迁至外头的公租房,只有很少一部分依然还留在里头。

郑安容是抓住了好机会,才让政务司对他大开方便之门,允许他在这两处地方取景。

“我没吓她。”盛嘉宜慢条斯理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说的跟你进去过一样。”

盛嘉宜张了张口,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在说什么呢?”郑安容凑了过来。

“在说鬼故事。”盛嘉宜随口编了个谎话,“导演你听过城寨里流行的鬼妈妈的故事吗?据说十多年前城寨里有一对母女,母亲因为非法入境,所以带着女儿躲在城寨里,后来有一天她死了,尸体在屋子里腐烂发出恶臭味,引得城寨里的人向外报警,结果警员进来后,发现母亲躺在床上,尸体上长满了蛆虫,而她年幼的女儿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厨房里还闷着煲仔饭......据警员说,那个小女孩口口声声作证,是她妈妈为她做的饭......”

高宛妮倒吸一口冷气,掐住谢嘉诚的手臂,掐得谢嘉诚轻呼出声。

只有郑安容一脸严肃地扶了扶眼镜:“有意思。”

高宛妮:?

“拿到进入城寨的许可权很不容易,等搬迁结束,城寨就要爆破,这样伟大的城市建筑群就再也见不到了。”郑安容说。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它称之为伟大。”盛嘉宜抬头。

“很多艺术家都这么觉得。”

“住在里面的居民可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觉得太拥挤又太黑暗,到处都是垃圾、污水,往上一眼望不到天,想要用水只能去街口排队,街坊邻居不是从外头进来拿不到居住权的人,就是那些走投无路穷凶极恶之徒,要么就是口袋叮当响,饭都快吃不起的穷人。”盛嘉宜讥讽道,“除了导演你很想拍之外,我想不到还会有什么人想进去。”

郑安容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我对这座城市有很深的情感,我拍电影,是为了记录它。这里有像你男友那样的人,活得光鲜亮丽,从小就在豪宅里,有佣人伺候,身边来往都是名流富商银行家们,也有和他生下来就活在一个相反的世界里的人,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辛苦劳碌一生,仅仅是为了生存而已,什么理想、权力、财富,对他们而言都像是一个笑话,连活下去都艰难的话,又谈什么荣华富贵?我有时候觉得很有意思,就像是镜子的里和外一样,外面是阳光,里面是黑暗,呼吸着同一种空气,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原来人和人的差距也会这么大......”

“我不希望嘉宜你对城寨一直保持这种抵触的情绪。”郑安容说,“毕竟这里是阿May的家,说到底这里的戏份和他们几个都没有那么大的关系。”他指着高宛妮和谢嘉诚。

“除了嘉诚要陪你拍一段对手戏之外,宛妮甚至都可以不进城寨。”

“我没有抵触。”盛嘉宜说。

“你有。”郑安容说得斩钉截铁,“我已经很了解你了。”

盛嘉宜就有些烦躁地皱眉。

“我抵触的是这部电影已经拍了太长太长的时间。”她说,“现在再出去拍戏,我的片酬比起原来又要翻一倍了,而我还在拍这部电影。”

“我去看了你那部电影,李孟华拍得很好,他拍出了我想要拍的......关于江湖的感觉。”郑安容难得表扬别的导演的影片,他一直算是恃才傲物的人,崇拜欧洲那些先驱电影大师,对于香江这些导演并不太放在眼里,这还是盛嘉宜第一次听到他夸同行的作品。

“电影无非是从故事、角色、镜头几个地方来评价,他做的都很好,这也是我看过他的电影里,完成度最高的一部。如果不出意外,你今年应该能拿不少奖项,这一次你的表演有了突破,在电影里展现出自己既能拍动作戏,也能拍文戏,以影视协会对你的偏爱,不可能不把最佳女主角颁给你。”

“拿了最佳女主角又能怎么样呢?”盛嘉宜满脸无所谓,“不还是演员。”她低头看了看手表,“六点了,到了进城寨的时间了。”

谢嘉诚对于传闻中的城寨,一直有种莫名而来的敬佩和向往。

在英国念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听说了这样一处地方——

城寨,香江的“三不管”地带,罪恶都市的名片,繁华城市夜空下的巨大的阴影。所谓的三不管,指的是内地不能管,港英政府不敢管,香江政府不想管,高度密集的建筑、复杂的社会结构和独特的生活方式,都是城寨的象征。

在他青年时期,欧洲不少背包客和披头士就流行以城寨为灵感,创造了影视与漫画作品,在西方的镜头下,城寨是拔地而起的巨物,密密麻麻如鸟笼一样的窗户向着街道,众多繁体字写成的牌匾上下交错排布,乱七八糟的电线和铁丝缠绕在楼宇外立面上,再往里深入,谁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相比于重庆大厦,城寨的危险指数显然要高得多,毕竟前者只是一栋建筑,而后者,是一片如阴云遮天般的大型建筑圈。

外面的人说,城寨里道路复杂交错近似迷宫,进入其中的人就如迷途羔羊,寻不见出来的方向。

让谢嘉诚毫不犹豫就答应接下来这部电影的理由,除了有一向以电影品质为保证的郑安容做导演,名冠香江的当红影星盛嘉宜做搭档女主角,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就是在他看到剧本的那一刻,郑安容告诉他,身为男主角的阿平与身为女主角的阿May,分别是居住在重庆大厦与城寨中的两个人。

就像两个躲藏在阴影里的游魂一样,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有机会出来游荡,也只有当夜幕降临的时刻,这座城市才真正意义上属于他们。茫茫人海中,他们擦肩而过,彼此都是陌生人,但他们只需要一个对视,就已经成为灵魂上的同伴。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