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亲6(2 / 2)

“那勤王兵呢?”

“只来了张叔夜一路,不足万人,于事无补。”

””为何只来了这一路?东京城外,我大军何止百万?”

张叔夜是大哥渊圣的旧臣,曾长期追随登基前的渊圣,旧主情深,拼死一救,也算忠义。

“金军到达京师前,以耿南忠为首的四大宰执把持朝政,力主议和,不许各地勤王。而开战后,你大哥才急召勤王兵,也许事出仓促,各地还没有准备好,也就并没有什么援兵赶来。”

耿南仲是渊圣登基前的老师,也是赵楷的老师,他们二人共奉此一人为师,又分别迎娶了邢氏姐妹,父亲道君为了他们二人日后不为仇雠不生怨隙,可谓用心良苦。渊圣登基后,对帝师耿南仲信任有加。

“那耿南仲他人呢?”

“他?外城一破,他就溜了,现在不知藏在哪里快活呢。”

啪啪,赵楷心中有气,转身再去桌上摆好两个酒碗,抓起酒坛,一一斟满。

“如果就这样死了,父亲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道君颓丧地说道。

“如果你我父子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死了,”赵楷抓起一个酒碗,一饮而尽,“一则无脸去见那些为保卫大宋而死去的将士,二则像耿南仲莫俦之流,现在最盼着的就是我们父子赶紧去死吧,我们一死,他们做过什么,就永不为人所知了,父亲,在坏人没有受到惩罚之前,我们有一口气也要活着,我们要看到上天对他们的惩罚,这青城寨本就是我们虔诚祭天的所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上天都会看在眼里的,父亲贵为天子,是上天的儿子,他们羞辱父亲,就是在羞辱上天,上天不会放过他们的!

“唉—”道君一声叹息,“悔不该当初不把皇位传给你!你大哥没的眼力!”

赵楷眼睛眨了眨,似乎是内心深处的委屈和不甘泛滥上来,又似乎是被吞到肚子里的酒辣到了心,他英雄豪气上来,也不多说,伸手端起第二碗酒,也是一饮而尽。

“京师墙高沟深,粮草充足,只要不开城门野战,以逸待劳,金军要攻破壕沟坚墙,那也万难的很,就在双方僵持中,你大哥的舅舅,殿帅王宗濋出了一个馊主意,他找到宰执孙傅说他的手下里有一个叫郭京的道徒,会的道门极高深的六甲法术,只要满足其所需,让他念动道门咒语,派遣七千七百七十七法士出城,这些人就会化身六甲神兵,大败金军,斩其首领。孙傅信以为真,就把此人推荐给你大哥。”

“我大哥信了?”

“信了。”

“四大宰执,耿南仲跑了,除了孙傅,还有何栗,唐恪,他二人也不阻拦?”

父亲摇摇头,“用郭京,那二位也是附议支持的,法士出城交战那天,郭京要求京师城墙上守卫的士卒全部下去,只留他一人在张叔夜的陪伴下留在城墙上作法,结果城门一开,郭京精心挑选的那些人一出去,还没交战,就四散逃去,郭京见了说这是他在城上施法,距离太远的缘故,需得他亲自出城作法才行,张叔夜也轻信了他,让他出城,结果城门一开,他也跑了,而金军则趁机掩杀,如此,外城就被攻克了……”

赵楷嘿嘿嘿地笑了,他的手伸向桌子上的肉,自顾自地吃起来,“大宋之亡,罪在人,不在酒肉。”

他父亲道君本是恶年恶月恶日出生,有克父之嫌,一出生,就被送出宫扶养。本来没有继承大位希望的,可是阴差阳错,排在他前面的大哥在位没几年就驾崩了,深宫里的太后拒绝了时任宰执的建议,点名不出众的他做了皇帝。登基后,一开始也还算稳重,可四年后,就开始了曾被前任宰执预见过的轻佻,最出格的是废经书科举,兴太学举荐。后来觉得不妥,又将进士名额划分为三分科举,七分举荐,于是,大量的无德无能的谄媚之徒,通过歪门邪道,通过金银贿赂,通过不正之风,被举荐入太学,进而不经科举,就被赐为进士出身,进而成为宰执,譬如浪子宰相李邦彦,外戚宰相郑居中,银子宰相王黼,。

而就是渊圣的宰执何栗,虽为状元,水分也极大。

祖宗几代人在选拔人才上的心血到道君这里走了样。

大宋自太宗朝起,就大兴科举,重文轻武,进士从太祖时一年取十名,猛增到几百名,因新科进士太多,于是分为三甲,甚至五甲,一甲人数不一,但大致都在二十八名左右,取天上二十八星宿之意。一甲进士外放地方一年后,就可以申请回京,入朝为官,基本上都是到翰林院做笔杆子,然后再外放地方为州官,积累执政经验,再回京师,进入中枢,直至宰执。大宋自太宗到哲宗,完美地执行了这一沉默的家法:宰执必须一甲进士出身。

父亲道君的第一任宰相章惇当年第一次科举只名列二甲,他拒绝官职,继续苦读,终于在两年后的下一届科举中考取了殿试一甲第五名。

而蔡京的科举名次是一甲第七名,座师司马光。

蔡京虽有恶名,但其真才实学,远非后任的任何一位宰执可比。

“我知道你心里也怨恨我。怨我不传位于你,怨我当初在你弹劾童贯时,做了保留,没有彻底拿下他……”儿子赵楷的沉默给了道君很大的压力,他喃喃自语起来。

“其实童贯蔡京他们的丑事,我何尝不知,哪里用得着你来弹劾。我留着他们,就是有私心啊。大宋有今日,我是第一罪人啊。”

酒上了赵楷的头,他脸红红的,眼红红的,“东京城内,谁又不是罪人呢?可正因为有罪,才要好好活下去啊,因为只有活着,才能赎罪。死亡,那也是属于勇敢过的人。”

道君嘴角哆嗦,又哆嗦,想说什么,而又没说出来。

就是那次上书参奏童贯,不知怎么被童贯知道了,在征辽作战中,他布下阴谋恶局,要置赵楷于死地。最后,赵楷虽侥幸逃脱,可是宋军内讧,人心不和,给了辽军反攻的机会,宋军大败,一溃千里,消息传到京师,十万精锐大军居然被两万辽兵打的屁滚尿流,不知详细内情的京师百姓群情激愤,痛骂童贯的同时,也大骂监军赵楷无能,误国,绣花枕头。

这一下子就几乎彻底断送了赵楷成为储君的人望。

所以,他才会跟李纲说,只有李纲才是才是拯救京师的希望。

他不是。

在京师人眼里,他早已跟正直勇敢不沾边了。

父亲不是孩子了,何去何从,他自会决断,赵楷惦念着成章,他站起身来,从桌上的一盘肉里,分了一半碗出来,笑着说,“给成章带点,他好些天没肉吃了。”

在冷风里踉跄奔向妻儿的时候,怀揣半碗肉的赵楷哭了,这是他为数不多独处的机会,待会见到成章,他就只能笑了,好像他还是从前的那个王爷,成章还是那个有着似锦前程的王子…

只是,他知道,他们父子的过去毁了,将来也毁了,就像从高处掉在地上的泥娃娃,摔的粉碎。可是,他们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剩下,要进去见到妻儿前,他深呼了几口气,揉揉被风吹红的眼睛,努力恢复正常,至少,他还是丈夫,父亲,成章还是儿子,而这些永远都是最最重要的,哪怕下一生。

以后,再次一个人的时候,也许他还会哭,可是他相信他会做的越来越好的,那些泪水说到底也是水,只要有水,他就可以将被命运之神摔碎的碎片重新和过,再塑一种新物件。

谁都可以遗弃他们,他自己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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