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4(1 / 2)

第16章

两年后的秋天,农业合作化运动开始了,城关村的合作社马上就要成立了。

在城关村,钱家不仅地多而且地也比别人的好。钱有利虽然不会种地,车马农具却样样齐全。不管庄家收不收,因为自家有店铺而且还有吃皇粮的,年头好闹个双丰收,如果年头不好还有店铺和工资撑着,是名副其实的双保险户。别说在城关村,就是全县也没有几家能和钱家相提并论。钱有利做梦也想不到,互助组成立了还没两年又要成立什么合作社了。在他看来,合作社比互助组还可恶,不但对钱家一丁点好处都没有,而且,一旦入了社,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社员了,就成了一个啥也不是的小白丁了,不仅和那些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的穷棒子平起平坐,一切还都得听社长的,再也没人怕他钱有利了。钱有利越想越憋得慌不,越想越烦恼,一个劲的骂天骂地又骂娘。说什么这些闹心倒霉的事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老子来到这个世上后都一个接一个地跟着来了。不行,不能他们说啥就是啥,想咋干就咋干,一定想办法给他们鼓捣黄了。咋搅黄了却又没有办法,钱有利上火了,牙肿了嘴也起泡了,白天坐立不安晚上睡不着觉,整天琢磨着怎么办。

“你这不是多余吗,成立合作社又不是天要塌下来了,你上这么大的火干啥,人家咋办咱咋办,犯得上着急上火吗。”銭妻说。

“你知道个屁!老子过去过的是啥日子?老子在城关村东头跺一跺脚,西头都得都得抖三抖!虽然和皇上他二大爷比不了,和县太爷比,只能在他之上不在他之下,顶多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你看看现在的那些县太爷,整天价讲大道理,白送给老子老子都不稀罕!还有那些吃皇粮坐办公室的小干部,才挣几个钱啊,哪有老子自在!那些连裤子都穿不上的穷棒子,就更不值得一提了,八百年也别想撵不上老子!他妈的,一旦成立了合作社,过去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不说,老子还得和李文翰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和他平起平坐,一想到这些老子的心里就像插了一把尖刀一样难受!要他妈地多窝火有多窝火!”

钱妻在心里暗自嘀咕道:“话有脸说呢,也不想想,你过去的那些东西都是咋来的,哪些是你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你知道有多少人恨你吗?现在你爹还活着,你大哥也还处在高位上,你还可以混几年,等你爹死了,你大哥倒台了,你想过是什么样的后果吗!恐怕你还不如别人呢!”

“你不愿意入合作社不入社不就完事了吗,俺也没有非让你如不可,干嘛冲俺发火!再说了,人家国家想的是咋才能让大多数人过上好日子,有那么三两个人只考虑自己那点利益觉得不合适,不同意成立合作社有什么用?何况对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你人不咋的,思想觉悟比那些贫下中农还高呢!也难怪,啥人说啥话,你娘家是贫下中农,能不向着共产党说话吗!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是在钱家,你吃的是钱家的、喝的钱家的、穿的还是钱家的,你他妈的吃里爬外胳膊肘往外拐,把老子惹急了,老子扒了你的皮!”

銭妻不吱声了。

钱有利说完气呼呼地脱了鞋上了炕一躺,瞅着房顶又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实在不行就想办法当社长,当上社长老子说了算,老子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看谁他妈敢龇毛!”

钱有利想到这里,眼睛立刻明亮起来,猛地一下子坐起来,穿上鞋就走了。没有半天的功夫,城关村的人就都知道了,钱有利要当社长。

这时的钱老大已经退休了,失落感是那么强烈地冲击着他的心,满脑子都乱糟糟,心里烦的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扔了。钱老大自打来到这个世上,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沮丧过。

钱老大这样并不是第一次,金县刚解放是,靠山没了,工商联的宝座也紧接着没有了。钱老大的五脏就好像被掏空了似的,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后来好歹又弄了个工商联副主席的交椅,不仅可以支撑脸面,还可以利用副主席的权力做一些维护钱家和自己的利益的事,最大限度地保持在旧社会独一无二的形象。但是,自从退休以后,一夜之间就像天塌了一样,以往那些羡慕、尊重、敬畏的目光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瞅自己。那眼光里,有不屑一顾、轻蔑、嘲笑、幸灾乐祸,也有仇视。人们不仅不再叫他钱老爷子了,甚至走个了对面,竟然像没看见一样,仰头挺胸地过去了,似乎在告诉他,你再也别想高高在上了,你现在和咱老百姓一样了,除了还挣点工资外,也是个小白人了,没人再怕你了,以后还是好自为之吧。这话没有人当面对他说过,可人们背后窃窃私语的样子就像电影一样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他的脸火辣辣的疼。晚上经常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一个接一个地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不是梦见自己掉进泥坑里了,就是在漆黑一片的荒郊野外找不着路了。再就是一帮人围着自己,指着自己的鼻子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白天也百无聊赖,吃饭如同嚼蜡,看谁都不顺眼,和谁都不想说话。过了很长时间今心情好了点。哪成想,又要成立合作社了,心里立刻又觉着堵得慌,心想:如果自己还在位的话,除了县领导,自己肯定是最先知道这一消息的为数不多的人。可现在,甚至连小道消息都不如从前知道的早了。现在,虽然人们不想过去那样羡慕自己敬畏自己了,但是,还有那么一些人对自己还是比较客气的。而从今以后,人们眼里就只有社长了,而自己则江河日下,就像西边的落日一样,用不多久就会落入地下了,人们很快就会把自己忘的一干二净,如同死了一般,城关村再也没有自己了。每当想到这些,钱老大心里就充满了凄凉和悲惨,打不起精神来,整天在家里喝酒睡大觉。后来,当想到大儿子的权利和地位依旧时,才稍微好了一点,脸上才又有了一丝笑容。

钱老大知道成立合作社的大潮势不可挡,但是,又不甘心眼睁睁的看着钱家退出历史舞台,让主宰城关村的大权旁落,所以,他一心想保住钱家的利益和地位。自己虽然不行了,但是,不是还有二儿子和那么多侄子吗,只要合作社领导班子或者管委会里有钱家的人,虽然钱家的权势不如从前了,但是,并没有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不过,让他头疼的是,钱有利既无德又无能无才,而且,吃不了苦干不了活,还不懂种地,根本不是当官的料。最难办的是,合作社的干部不是任命的,而是通过选举产生的。自己的儿子和其他几个侄子,从十几岁就胡作非为横行霸道,城关村的人,除了和自己比较近的几个本家子,几乎都心怀不满。有的还和李文翰一样,对钱有利恨之入骨。不用说,社长必须是党员,钱家没有一个党员,肯定不行了。副社长必须懂生产能干,自己的儿子连互助组都搞不好,让他管合作社的生产,用不了三天,不用别人把他拿下来,自己就得摔耙子不干了。到时候,非让人笑掉大牙不可。社长和副社长的位置,连想都别想。钱老大翻来覆去地想怎么办,尽管弄得脑袋都麻木了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最后咬着说,不管采取什么办法,哪怕豁上自己的老脸呢,即使当不上社长和副社长,也要让儿子进管委会。又一想,进管委会可以,进去以后干啥呢?如果只当一般的管委会成员,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跟老百姓没啥区别,徒有虚名。除了生长和副社长,有职又有权的就剩下会计这个职务了。一般人认为,会计不过是负责合作社的钱和物进出的账,实际上会计就是一个出纳员,职务小得可怜,没啥大权和实权。这中看法,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不知道到进进出出中暗藏着多少玄妙之处的错误的认识。其实,其权利在某种程度上说不亚于社长,比副社长还要大。其中的好处和实惠,钱老大比谁都明白。想到会计这个职务,钱老大暗自笑了,决定让儿子当会计。钱老大的肚子刚松快了点,听说钱有利到处说自己要当社长的事后,气得跺着脚破口大骂。

这时钱老二也急得像猴子吃了辣椒一样——抓耳挠腮,钱老大刚刚想出一点名目来,钱老二就来了。

“大哥,马上就要成立合作社了,你说咋办啊?”钱老二问道。

“还能咋办,咱们不仅要入社而且还要表现的积极一点。”

“不但要入还要表现的积极一点,为啥啊?就是强拉硬拽咱也不入,看他们能咋地咱!”

“你呀从来不动脑子!你好好想想,大哥好歹也当过工商联副主席,虽然退休了还照旧拿工资,咱要是不入社,人家就会说大哥的觉悟还不如一个普通老百姓呢!至于老百姓说啥倒也不用介意,关键是上级会咋看大哥?还有你大侄子,他可不是一般的国家干部,一旦他的领导知道咱们不入社,能对他没有想法吗?他还想不想进步了?要是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他的前程,不仅他的前程到此为止了,咱钱家的这棵大树也就没了!到那时候可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啊!没有你大侄子这棵大树,以后谁给咱们撑腰啊!如今大哥退休了,从今往后咱们钱家的好坏就全指望他了,咱不仅不能影响他,还得连吃奶的劲都得使出来保护他,明白吗!”

“大哥,你说的对,二弟的脑袋就是个一点也不透气榆木疙瘩!不过,咱钱家历来在城关村都是呼风唤雨说一不二,你看看现在,你不过是退休了,还没有虎落平阳,就有很多人开始斜着眼瞅咱了!一旦成立了合作社,管委会里如果没有咱的人,谁还会把咱钱家当回事?如果和咱不对付的人掌了大权,就像李文翰那样的人,咱还能有个好吗?到那时候咱可就惨了!小鸡临死还能蹬打蹬打腿呢,咱们可不能坐着等死啊!老虎死了余威还在。你虽然退休了,你的面子还在,不能都不买你的账,一定想办法在合作社里给孩子们弄个一官半职的!眼下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得赶紧想个办法啊,晚了就不赶趟了!”

钱老二的话音刚落钱有利就到了。

“你们在说啥呢,啥火烧眉毛了不赶趟了?”

“眼下除了成立合作社的事,别的还有啥可说的!你二叔都快急死了,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赶紧跑来和你爹商量咋办呢。”钱老二唉声叹气地说。

“就为这事啊,不用着急,俺早寻思好了,只要把合作社社长的职务弄到手,咱钱家就大权在握,依旧是城关村的老大!”

“你瞧瞧你说的多容易!合作社是你的,你想咋办就咋办,想当啥就当啥!社长、副社长的权力是最大,可是,社长和副社长是人人都可以当得吗!你们弟兄几个哪个是当社长或者副社长的材料!”

“你的意思咱们钱家的人都是废物,谁也没有资格当社长和副社长了?有财、有旺不行,难道俺也不行!”

“你,咋说呢,恐怕不行,你爹还差不多。”钱老二说。

“拉倒吧!他做了一辈子办公室里的椅子,别说干庄稼院里的活,到地里看看庄稼长得啥样都没有去过几回,现在又这么大岁数了,能干得了吗!再说了,即使他能干,没人选他也白搭!反正俺已经下定决心了,当不上社长就当副社长,反正不能当一点权力都没有连放屁都不响的小末拉子!被人家像支使三孙子似的支使过来支使过去,打死俺俺也不当那种損官!”

“爹虽然没有干过农活,可是,当了几十年的经理和干部,也曾经支使过几十号人,你呢?你自己说,七十二行你哪一样不是半吊子!你再挨家地数数,和你一起长大的哪一个不比你强!社长也好副社长也好,八百年也轮不到你!”钱老大瞪着儿子气哼哼地说。

这是钱老大第一次如此严厉也如此实事求是地指责自己的儿子,气得钱有利只翻白眼,把眼睛瞪得跟铜铃铛似的,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起来。

“你咋净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呢!别人还没咋地呢,你先看不起俺了,你凭什么说俺不行!”

“你还好意思问?什么时候刮风下雨你不知道,你能吃几碗干饭有多大本事自己还不知道吗!说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都是高看你!互助组才几个人啊,又都是亲戚朋友,你都没有搞好,还想当社长,大白天做美梦,不知道天高地厚!”

“互助组没搞好能怨俺吗?他们都不好好干俺有什么办法!”

“你没办法说明你没有那个能耐!是没有弯弯肚子偏要吃镰刀头!是老鸹子落到猪身上——光看到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城关村的人不都是傻子,你想当社长可以,那得有人选你支持你!你算算,有几个人能同意你当社长?你不仅当不上,恐怕连管委会都进不去!一旦连管委会都进不去,你的脸往那里搁!还能在城关村呆下去吗!”

“别人还没说俺啥呢,你倒把俺说的连一文钱都不值了,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就算别人不选俺,咱自家人和亲朋好友,总不能胳膊肘子往外拐选别人不选自家人吧?再说了,不管行不行总得试试吧,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社长的位置抢走了连个屁都不放吧!”

“试试?那是试试的事吗!你总以为自己不错,你也不看看这些年你都干了些啥,除了没有抽大烟别的你啥没学会?啥事没干过?整天吊儿郎当的惹事生非,干过什么露脸的事!别说别人,本家子也不一定都选你!再说了,你不是党员,有什么资格和杨占全和张忠良竞争!除了老百姓看不上你,上级也不是聋子耳朵摆设,能同意你当社长吗!爹当年要是你现在的样子,咱家能有今天吗!恐怕连西北风都喝不上!你也老大不小了,啥时候你才能正经八百的想事和做点露脸的事!”

“人家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还让人家说话吗!俺知道你退休了心里烦气不顺,那也不能拿俺当出气筒啊!俺也不是不体谅你,你退休了没啥章程了,说话不好使了,没咒念了,所以俺压根就没指望你!俺哥不是还在位吗,他要是给县里打声招呼谁敢不听!”

老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钱有利的话虽然不多,可句句都是钱老大最忌讳的东西,别人说说倒也罢了,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也竟然揭自己的伤疤打自己的脸,简直比那些恨自己的人还混账,钱老大不由得勃然大怒。

“小兔崽子,你长本事了是不是!别人说你爹倒也罢了,你也竟敢揭你爹的伤疤打你爹的脸,简直要多混账有多混账!你要是有章程,压根就别指望老子!告诉你,别看老子退休了,但是名气还在,老子要是撒手不管,你要是不让人家踩到泥坑里去,爹就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的当泡踩!”

“你看你又火了,俺也就是顺嘴说说,根本就没那个意思,俺不指望你指望谁啊!好了,别生气了!真是小小孩老小孩…唉,俺又说错了不说了,你说吧,俺听着就是了。”钱有利知道戳到老爷子肺管子上了,赶紧赔礼道歉。

“有利,你都这么大了,办过一件漂亮的事吗?你是好主意一个也没有,馊主意倒是现成的,张嘴就来!爹问你,让你大哥给县里打声招呼,你哥咋说?说俺弟弟想当社长,你们都帮帮忙,一定要让他当上?假如你是你哥,你能张开口吗?你再想想,这些年你胡作非为惹了多少事,要不是那些当官的都怕得罪爹和你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能有今天吗!恐怕早进了笆篱子了!你知道吗,如今爹退休了,你哥是咱钱家唯一的一棵大树,从今以后,咱们全指望你大哥这棵大树乘凉了!常言道,打狗得先看看主人。只要你哥不倒,不管是谁,想找咱钱家的别扭跟咱过不去,都得好好掂量掂量!都得好好寻思寻思是个啥后果!一旦你哥倒了台子,你就是给人家提鞋恐怕也没有人用你!不仅不用你,还得踹你一脚!一定要记住,你哥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要学会丢卒保车,宁肯牺牲了自己也不能牺牲你大哥!帮不了你大哥的忙没关系,千万不能干给你大哥添乱子帮倒忙的事!”

钱有利吧嗒吧嗒嘴,似乎明白了一点,没有再犟嘴。

钱老大瞅着儿子心想:你说你有多蠢,程咬金还有三斧子的本事呢,你呢?连半斧子本事都没有!唉,事到如今怪谁啊,都怪自己当初没有好好教育你管束你,自己酿的苦酒只好自己喝了。话又说回来了,你让老子喝点苦酒倒也罢了,可千万别给别人挖的坑,结果把老子和你自己埋了。 “大哥,小孩子说话嘴上没把门的,跟他们生气生的过来吗,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钱老二犹豫了犹豫又接着说道:“不管咋说,咱绝对不能杀猪不吹——蔫退了!让他们把咱当作案板上的肉,想咋割就咋割,想割哪块就割哪块!就是豁上老本也要和他们斗!就是斗不过他们,也要搅他个一塌糊涂!”钱老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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