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6(2 / 2)

“让你这么一说,俺一无是处了!好了,俺啥也不说了行了吧?不管您说俺啥,俺都忍着还不行吗!”

“你瞧你说的这话,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你别忍着,你想说啥就尽管说!”

田家兴再也没有可说的了,只好不吱声。

“别的俺啥也不说了,俺就问你一件事。”

“啥事?”

“你小的时候‘抓周’抓得是啥?”

“当时俺才多大啊,哪里记得那些事!不过,后来听俺爹说,俺抓的也是书和铜钱!”田家兴气哼哼地说。

“你抓的也是书和铜钱,那你当官了还是发财了?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在家待着?”

“什么时候发财什么时候当官都是有一定时间的,俺之所以还在家里待着,是因为还不到时候!”

“就算你说的还不到时候,好几年过去了,你多少也得挣下点财产了吧,你都挣啥了?为啥到现在还靠你爹留下的财产过日子?是不是也不到时候!”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姜子牙七十岁才出山!诸葛亮没有出山之前不是也在卧龙岗待着没事干吗!俺现在是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等时机到了,就自然会飞黄腾达!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你别子吹了!文翰那几年遇到那么多的事,无论多困难他都扛过去了,如果是你,你能扛过去吗?恐怕早就爬不起来了!你现在的生活是比文翰好,那不是你自己挣来的,没啥可骄傲的!没有理由把别人都看扁了!俺说这些话并不是瞧不起你,只是希望你别忘了前些年你也曾经困难过,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田家兴无言以对,不敢再还嘴了,只好耷拉着脸不吱声了。

过了二月二,眨眼就到了清明节了。清明节这天,李文翰一大早就扛着铁锹到村外的树林里挖了一棵小槐树,回来栽在了迎门墙下,一边浇水一边说:“希望你和大柱都快快长大,将来都能成为有用之材!”

岁月如水,一晃大柱就一周岁了,不仅能摇摇晃晃地跑了,还会叫爷爷、奶奶、爹和娘了,偶尔还能笨头笨脑地说上几句简单的话。尽管这些都是正常和极为平常的事,但是,对李老汉夫妇来说却是那么的不寻常,就像吃了蜜一样,整天价乐得合不上嘴。

大柱三岁的时候赵金芳又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叫李天恩,小名二柱。

世事无常瞬息万变。大柱五岁那年的秋天,充满无限希望和憧憬的李老汉突然病了,全家人都焦虑万分。李文翰为了给父亲治病,跑遍了周围几个县城,先生找了一个又一个,药也吃了一副又一副,而李老汉的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苗头。但是,李文翰不相信父亲的病治不好,后来几经打听又打听到一位名医,就连夜请来了。先生号了号脉,问了几件事就和李文翰去了东屋,对李文翰说你爹的病很重,眼下只能吃药维持着,就看能不能挺过明年春天了,如果明年开春能够有所好转就没啥问题了,如果依然不见好转,就不要再看了,医术再高的大夫也无力回天。

李家如度日如年一般苦苦地盼着春天快一点到来,春天终于来了,地绿了、天蓝了、云白了;树林里,小鸟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田野里,布谷鸟一边不停地咕咕地叫着一边互相追逐着飞来飞去;池塘里,鸭子和大鹅欢快地游来游去;路边上,一群群牛羊悠闲地啃着青草。遗憾的是,春天的到来并没有给李家带来所期盼的事情,李老汉的病情并没有好转,李老太太、李文翰夫妇都失望了。不过,为了让李老汉在离开人世之前不至于太痛苦了,当着李老汉的面,都尽量把痛苦和无奈掩盖起来,避免被李老汉看见。

这天,李家全家都到自家地里来了,李文翰和赵金芳在地里忙着播种,李老太太则领着大柱和二柱在周围挖野菜。除了大柱和二柱既不知道不久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啥叫生死离别而没有显现出忧愁外,三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一丝笑容。

其实,李文翰夫妇和李老太太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李老汉心里明白,不管老伴和儿子、儿媳怎么小心怎么掩饰,当着他的面说得多么好听,自己的病已经无药可治了。尽管如此,

李老汉还是希望到了春天自己的病会渐渐好起来,可是,春天来了,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倒每况愈下。置身于充满了无限生机和希望的田野里,看着田野里劳动的人们和自己的土地,李老汉痛苦万分。他多么希望能像从前一样,赶着牛往地里送粪、翻地、耙地、播种、铲地啊!即使累得汗流浃背,可心里是舒畅的、高兴的、是充满希望的。可如今什么都干不了了,他已经意识到这个世界要把自己抛弃了,自己离开人世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不管你怎么不情愿,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能带着遗憾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李老汉并不怕死,只是心里不平衡。自己吃了那么多苦、挨了那么多累、遭受了那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和打击,如今李家的日子已经渐渐好起来了,加上两个活泼可爱的孙子,虽然过得不是天堂般的日子可也充满了天伦之乐。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要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亲人呢!为什么不让自己多活几年呢!即使不让自己过上四世同堂的日子,能让自己亲眼看着两个孙子都成了家立了业——哪怕一个呢,也心满意足了。这是自己一生最后的一个梦,也是一辈子梦寐以求的期盼。可是,苍天为什么从来都不眷顾深陷苦难中人,把他们的愿望都变成虚幻的海市蜃楼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即。都说苍天公平,其实苍天也有亲有疏有远有近,不仅把人与人之间的方方面面都安排的千差万别,而且,把苦难和不幸都安在了穷苦人的身上,并不公平。

李老汉一会儿心灰意冷地看看天看看地,一会儿又毫无目地望望远方。他有点累了想歇歇,就坐在了路边的土堆上。但是,往事依然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地闪来闪去。尤其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虽然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可是,依然像刚刚发生过一样清晰,苦辣酸甜一起涌向了他的心头,干瘪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不远处就是李家的坟茔地,李老汉下意识地望了望坟地,不知道咋地了,坟地里突然冒出来一座新坟,他先是一愣,随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新坟,新坟又忽地一下子消失了。他明白了,那就是自己最终的归宿,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脸庞流了下来。他不希望别人——包括老天爷看见自己的痛苦的样子,赶紧擦了擦眼泪。

李文翰夫妇和李老太太瞅着李老汉那焦躁不安的样子,三个人的心里如灌满了铅一样一个劲的往下沉。赵金芳怕公公感到孤单,把大柱叫到跟前,让他去陪陪公公。

“大柱,去陪着你爷爷玩一会儿!”

“去了要听话,不要惹你爷爷生气。”李老太太说。

大柱答应了一声就朝李老汉跑去,跑到跟前甜甜地叫了声爷爷。李老汉瞅着可爱的孙子心情好了许多。

“走,爷爷领你采婆婆丁花去!”

“爷爷,你咋不高兴啊?”大柱发现爷爷愁眉不展有点纳闷。

“爷爷咋不高兴了,只要你们都好好的爷爷就高兴!”

李老汉发现路旁有几棵已经结了子的婆婆丁,采了几支递给了孙子。

“大柱,你看它像啥?”

大柱摇了摇头。

“它像不像一把伞?”

大柱点了点头。

“你只要轻轻地一吹,它就能随着风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你试试!”

大柱接过来用力一吹,一个个小降落伞随着风飞上了天,越飞越远。大柱高兴得连蹦带跳。

“爷爷,小降落伞飞上天了!”

李老汉看着轻轻地飘向高空和远方的蒲公英种子,伤感又一下子涌上了他的心头,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

“爷爷,你怎么了?”

“爷爷…爷爷也快上天了。”李老汉的眼睛红了。

“爷爷,您上天干啥?啥时候回来啊?”大柱不明白爷爷话里的意思天真地问。

“爷爷上天不是要去干啥,是老天爷让爷爷去的,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虽然大柱不知道爷爷说的是啥意思,一看爷爷很伤心,小脸蛋上也流下了眼泪。

“爷爷,你要是不回来了俺想你咋办,俺不让您去!”

“爷爷也不愿意去,可老天爷非要爷爷去不可,不去不行啊。”李老汉满脸的悲伤和无可奈何。

“爷爷,谁让你去也不行!俺就不让您去!”

“好孙子,爷爷不去,爷爷的心愿还没了呢哪能就这么走了呢,等你们都长大成人了爷爷再去。”李老汉知道这话只能糊弄孙子,为了让孙子高兴,他不这样糊弄孙子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李家的坟地,自言自语地说:“即使活一百年,到末了也不过是一堆黄土,啥时候死随便吧。”

当灾难和不幸总是降临到一个人的头上时,给他(她)带来的不仅仅是痛苦,更多的是迷茫、困惑和万般无奈,其折磨远比病痛和死亡更无情更残酷。眼下的李老太太就是这样,几十年来她一直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和李家都这么不幸。而且,无论你多么小心谨慎,也无论你多么虔诚地信奉苍天神灵,灾难依旧一个又一个的接踵而来。结果,李老太太始终也没有弄明白到底是咋回事,最后只好归咎于自己命不好,是自己给李家带来的灾难。

“文翰家,你说,这灾祸咋老围着咱们家转来转去的呢,是不是因为娘的命不好才把咱全家拐带成这个样子的?”李老太太无限伤感地问儿媳妇。

赵金芳虽然也很迷茫,但是,她把一切痛苦都藏在自己的心里,宁肯自己承受,也不愿意对其他人说,尤其是亲人。有的时候,她也寄希望于苍天,相信苍天不会让李家永远这样。更多的时候,还是坚定地相信左右自己一生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其他人,可以可伶你怜悯你,也可以帮助你,但是,都仅限于一时一事,不可能彻底改变你的命运。幸福不会从天降,没有奋斗就没有未来,要想拔掉穷根子,只能靠自己去拼搏,所以,人从来到这个世上那天起,就要时刻准备着接受苦难和折磨的挑战。李家的苦难,并不是婆婆影响的,她不同意婆婆把李家的苦难和不幸都无缘无故地、毫无道理地揽在自己身上。

“娘,你想哪里去了,这些事与您有什么关系!人们都说,人各有各的命。既然各有各的命,所发生的一切不幸都是自己的命带来的,与别人无关。娘,您千万不要平白无故地折磨自己。俺爹已经这个样子了,您一定要想开,要相信,咱不会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将来一定比现在好!眼下也好以后也好,您一定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能出差错!”

“有的时候娘也这么想。可是,有时候也由不得自己。娘已经是土埋半截子的人了,如果能用娘的命换来全家人的平安,娘情愿去死!”

“人人都追求美满幸福的生活,什么事美满幸福?俺觉得不是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而是有一个完整的家!就像庙一样,即使再破,只要神像在就是一座庙。如果没有神像,再好的庙也算不上庙。一个家也一样,不管穷富,少了谁都不是一个完整的家!作为儿媳妇,俺希望这个家是个完整的家!无论是苦还是甜,全家人一起担着,一起朝前走。只有这样的生活才是美满的生活,幸福的生活!”

“放心吧,从今往后娘再也不胡思乱想了。你爹能逃过这一劫最好,实在逃不过去,咱—家人也得活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李老汉的病越来越重,没过多久就落炕了。一天早上,李老太太看着李老汉那又黑又瘦没有一丝光泽的脸,虽然心如刀绞一般,但是,也不得问李老汉好些吗。

几乎每个人从懂事那天起,就想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个什么样子。更想知道,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可是,谁都没有办到。不过,唯有一件事情——也是人生最后的一件事情却能事先知道——那就是死。还有两件事情可能人人都一样,一是等到快要死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把一生的事情——不管是大事情还是小事情,也不管是高兴的事情还是不幸的事,都从头到尾一个不落地全都反反复复地想几遍。也只有这时候,才能把过去没有想明白的事情想明白。二是人的胆量只有死到临头的时候才最大,有些话也只有到这时候才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李老汉就是这样,他把一生的苦辣酸甜都统统地想了一遍又一遍,而想的最多的是近五年。抗战胜利后,钱家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负李家了,没有那么多忧愁和灾难了,日子也一天天地好起来了。尤其有了孙子以后,让他真正享受到了人生最大的幸福——天伦之乐。哪想到,美好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了。李老汉刚开始对治好病还抱有一丝希望,如今他不再抱什么希望了,不再留恋人世了。因为他知道,自打自己得了病以后,全家人不仅天天都生活在痛苦中,而且,为了给自己治病,不但变卖了不少家产,而且还拉下一大笔饥荒。为了让全家人尽快摆脱痛苦的煎熬,同时也避免儿子在泥潭里越陷越深,全家人在艰难的生活中挣扎,恨不得马上就到应该去的地方去。

“万事由命不由人。人有多大寿都是天定的,阎王爷叫你三更死,谁也别想活到五更天,治了病治不了命。如今俺啥都不怕了,老天爷啥时候让俺死俺就啥时候走,只求死的痛快一些,别再忍受疾病的折磨,也别再你和孩子们都生活在痛苦之中。”

自打李老汉有病以后,李老太太最忌讳“死”字。而且,说话也好办什么事也好,凡是不吉利的话不说,凡是犯忌讳的事不做,一心想用这种方式让李老汉转危为安。

“净胡说,哪有治不了的病!老人们常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得慢慢治慢慢调养,急不得!”李老太太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在流泪。

“俺知道俺得的是什么病,这病是治不好的。你和孩子都已经尽心尽力了,俺知足了,别再为俺费心了。”

“你瞧你,净往不好的道上寻思,你就不能说点吉利话!你放心好了,你的病一定能治好!”

“他娘,几十年来,遵循着老辈子定下的规矩,这也怕那也怕、这也忌讳那也忌讳,甚至连踩死一只蚂蚁都得忐忑不安好几天。不仅如此,为了求得一家人的安宁,祭天祭地求神拜佛,说了多少好听的话、吉利的话,顶什么用了?受穷的不是仍然受穷吗?怕闹病的不是照样得了病吗?那些原本不应该死的不是照样都死了吗?咱家祖祖辈辈都老实本分,不该来的灾祸来了,不该有的灾祸和是非躲过去了?仔细想一想,很多事都是自己糊弄自己!从今往后,别再干自己糊弄自己的傻事了。”

李老太太也不知道如何劝说和安慰老伴好,只好把话岔开了。

“咱不说那些了,有些事也别再去想了,你想吃点啥,俺给你做去。”

“俺不想再糊弄你们了,俺啥也不想吃,啥也吃不下去。”李老汉摇了摇头说。

“不吃饭哪能行啊,一定要尽量多吃点,要不哪来的力气哪来的精神啊!只要有力气有精神,多大的病都能扛过去!再说了,俺不信有治不好的病。别人的病没治好是没找着好先生,只要能找到好先生,就能治好你的病。俺这就去找文翰,哪怕是上济南和bj呢,也要找一个好大夫!”

“算了吧,你不要安慰俺了,别看你装得跟没事似的,其实你有多着急多难过俺都清清楚楚的。俺已经到了活一天算一天的时候了,别再花那冤枉钱啦。不然的话,你们以后的日子咋过啊?俺没有别的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孙子成家立业。俺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地活着,一定要多帮儿子几年,一定要亲眼看着咱孙子长大成人,到时候也好给俺带个信儿去。”李老汉满脸苦涩。

“你到现在咋还这么糊涂呢,难道钱比生命还贵重还要紧吗!钱花完了可以再去挣,可人的命只有一条,也只有一辈子,一旦没了就永远没了!你要真是惦记着这个家,就别再胡思乱想,只管静下心来养病!”

为了不给妻子再增添一些不必要的不安和痛苦,李老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有再说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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