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鱼饵与渔夫(2 / 2)

程煊安静地听着,程雨继续说,“我们这些外来户只要能够卑微的活着就该心满意足了。”程雨还有言外之意,就是那些不满足的都已经死了。

在青峰城这些年,总有些人家莫名其妙地消失。

“我们本该籍籍无名地度过余生,但现在看来我们好像已经被盯上了。”

程煊依旧低着头。

程雨淡然道,“既然南虔要从你身上谋求些东西,那你也要自私一点,表现出欲望和软弱。记住,程煊,这就叫做交易,交易才能体现你的价值,不让你成为他们随时都能抛弃的东西。”

程雨双手托着程煊的脸颊,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肌肤,程煊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而感到不适。或许小时候程雨也成这样充满关爱地揉着他的脸蛋,但自及冠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他人对自己的“爱”了。这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新”的体验。

“表现出对于名利的渴求,那些人才会毫无顾忌地使唤你,不会把你当成有信念支撑的怪物,不会认为你存在背叛他们的威胁。”

“程煊,我希望你能把我今天说的话记在心里。”

程煊低声道,“好。”

程雨起身,就要离开,不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你现在的修为如何了?”

程煊也起身,“刚刚登阶,但看起来已经没有精进的可能了。”

程雨点点头,“就到此为止吧。”然后就没有再说再问什么,径直离开了房间。

程煊如释重负地躺倒在床上。

到此为止。

是啊,人更愿意领导比自己弱小的存在,当力量壮大到了对方无法掌控的时候,要么能够摆脱对方的控制,要么就是被对方消灭。

他握紧拳头,朝空气挥了出去,只是带出了阵阵风声。

人一旦决定要踏足修行,最开始便是以各类手段温养筋骨,从无到有让体内诞生一缕“炁”,并以此作为修行之始,当炁累积到了一定量,可以支撑最低阶的修行法门运行时,便能称作为——修士,从此与普通人有了仙凡之别。这个过程便称之为“登阶”。

登阶的过程足矣难倒绝大部分人,无论是温养筋骨,还是培育炁,都需要灵药和灵器作为“引子”,毕竟是从无到有的逆天之举,不仅看这人是否有修行的“本资”,更要看“外资”投入,这一切都离不开一个钱字。没有雄厚的家底作为支撑,是很难成为一名修士的。

毕竟天生炁象的妖孽体质,万万中也无一,这才叫做真正的老天爷赏饭吃。

程煊自然不是这种人,但他家以前还算阔绰,支撑他登阶没有任何问题。况且当年他还是以最上乘的登阶法修成的一境修士,底蕴之厚,更是在十二岁那年便突破至三境,面临成为武修还是炼气士的选择。当然这都是“当年之勇”,如今二十岁的他只能以最低阶的法门侥幸登阶成功,不出意外的话一境修士就是他此生的终点。

不过还能活着便死走了狗屎运了,如同程雨所说,他不能、也不敢再奢求什么。

吃过姑父准备的丰盛的午饭,程煊便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睡到申时左右才起来到厨房帮忙准备晚饭,吃过晚饭后与姑姑二人打了声招呼就出门散步去了,说是五年没回来,害怕忘了家乡的风土人情,得赶紧熟悉熟悉。

出了门,程煊径直朝西南方走去,那边有一幢全城都能看见的酒楼,名为一脂轩,是青峰城最大的销金窟。一脂轩的掌柜钱三爷今晚会大摆宴席,宴请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庆祝自家儿子夺得了总武塾本届的魁首,当然普通民众也有机会吃上流水席,这不,一脂轩外头的街道上已经摆满了桌子,不少人已经提前搬来了自家的长凳竹椅、锅碗瓢盆,占好了位置,就等开席风卷残云了。

程煊绕开拥挤的人群,走到一脂轩门口,他在门口张望了片刻,便绕到了一脂轩后面的大街。

后街倒是因为不摆流水席的缘故,人全挤在前街,现在见不着几个人影,走卒摊贩也已经敛摊回家休息。

程煊若有所思地走着,而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身后的街道已经静悄悄地空无一人。下一刻,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程煊猛地回头,便看见一位带着和蔼微笑的老者站在他身旁。

满味楼掌柜,朱义

朱掌柜一言不发,把手从程煊的肩膀处挪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程煊先走。程煊深吸一口气,朝着朱义手指的方向迈步走去,走了许久到了城郊的一处池塘前。

池塘边有一人,背对着程煊坐在竹制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根鱼竿正在垂钓。程煊环视四周,此处只有他们两人,朱掌柜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身影。

程煊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站在那男子身侧。虽是暮色昏沉,可依稀能辨别垂钓男子的一身丝绸服饰颇为华丽,与程煊他们这些平民着装粗麻布衣来得尊贵许多。最令人侧目的还是男子腰间佩戴的一块温润玉雕牌,程煊就算再不识货也看得出此物非凡。

“这一路回来可还顺利?”男子面朝池塘,温和地问道。

程煊点头,“未曾出现差池。”

男子轻轻嗯了一声,“你不用担心王富那边,过段时间就会有人在山脚下发现王富的尸体,死于意外失足掉下悬崖。还有你在总武塾用的那个身份,叫……欸,一时想不起来了,是叫什么来着?”

“曾仁。”

“对。”男子轻笑,“他会在去往殷国的驿道上死于山贼袭杀。毕竟那边在打仗嘛,死个人很正常。你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暴露,现在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青峰城的程煊就是总武塾的曾仁。”

男子眼神盯着平静无波的池塘,确认暂时没有鱼儿上钩。

“会钓鱼吗?”男子似是在询问程煊,却又不等程煊回答就自顾自地讲下去,“知道钓鱼最难的是什么吗?是要沉得住气等鱼儿上钩?是要不怕忙活许久会空手而归?还是鱼儿咬钩却比不过鱼儿的力气又给脱钩了?”

“都不是。”男子转过头来看着程煊,“一看你就不会钓鱼。”

程煊确实不会钓鱼,因为他都是直接下手抓的!

“钓鱼最难的还是打窝啊。”男子说,“打窝,就是不把鱼饵挂鱼钩上,直接朝池塘撒下去,这样池塘里的鱼儿会先闻到鱼饵的香味,然后聚过来,大肆吃着不带鱼钩的鱼饵,慢慢放低了对鱼钩的警惕,而到了面对真正的鱼钩时也会毫不犹豫地咬下去。”

“你肯定在想这有什么难的?这当然难了!每次打窝洒下的鱼饵,大部分都成了鱼儿的养料,而上钩的鱼儿才那么几条,大部分的时候都会入不敷出啊。”男子似笑非笑地继续说着,“可以说钓一条大鱼,其实都是垂钓之人自己养肥的,刨去其他成本,别说有利可图了,大多数时候都是亏本买卖。想通了之后我也对钓鱼没了兴致,但看到总是有人对钓鱼这般乐此不疲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难道这些人都很喜欢亏钱吗?还是说对自己的钓技很有自信,认为自己的鱼获一定大于打窝抛下的成本?或者干脆就是赌徒心态,在赌自己不亏本?”

“不不不,不对不对。”男子缓缓摇头,自我否认,“钓鱼不是一道简单加减法。”

“垂钓之人,追求的不过二者。一是鱼儿上钩时的喜悦。”他转过头来对着程煊说,“二是他对数量甚至质量都没有要求,他要的,是必须有鱼儿上钩。”

“前者是因为乐趣而钓,后者是为钓而钓。”

“而后者最厌恶的便是有些鱼儿只是吃一点鱼饵就游得远远的,完全不因打窝的鱼饵而放松对鱼钩的警惕,这对垂钓者来说就一场空啊。”

“我沉得住气,也不怕一时的徒劳。我自诩垂钓技艺尚可,从未失手过被鱼儿脱钩。但是你说,我的池塘里要都是那些只吃一点打窝的饵料就满足的鱼儿,它们倒是日渐丰硕了,被喂得肥美喜人,但就是钓不上来又有什么用呢?”

男子看着程煊,一脸玩味地抛出了这个问题。

程煊作揖行礼,“大人让我来,必定不是要听一介市井匹夫的诨言。”

男子轻声一笑,不置可否,“五年不见,倒是懂得一些尊卑之礼了。”

“不必在意,就是跟你分享一些日余的烦恼罢了。”男子起身,把手中的鱼竿随意抛给程煊,“不过钓鱼可有意思,你也该试试,我观你对此道颇有天赋,兴许哪天就能帮我钓上来一条大鱼。”

程煊接住抛来的鱼竿,心中翻起惊涛骇浪!但仍是平静地看着男子。

华袍男子回以和煦的微笑,他抬起手,一架马车不动声息地从黑暗中驶来,驾车之人亦是一身黑衣,黑纱遮面,如同幽灵鬼魅。华袍男子转身登上马车,“时辰差不多了,开封夜会应该要开始,你不去参加吗?”

短暂整理好思绪的程煊立刻点头,“马上就去。”

男子满意一笑,坐进了马车。

“送城主大人!”程煊再次弯腰作揖,而他抬头时面前只留下了死寂的夜色,以及自己心中的惘然愁绪。

果然说什么从总武塾回来就到此结束的话都是骗人的,虽然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一时还是难以接受自己依旧在受人摆布的命运。

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依旧如此。

半晌无言,深沉的夜色正悄然吞噬着不远处火光通明的青峰城,沉醉于灯红酒绿的青峰城无从察觉。

一声叹息作罢,程煊握紧手中的鱼竿,缓缓朝一脂轩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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