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怨女赵氏(2 / 2)

槐树下的混乱已接近尾声,就算平时,村民们对上专业的衙役都难敌半分,更何况现在这幅被折磨成骷髅的样子。不出片刻,最后一位村民被王捕头敲晕。

太阳慢悠悠地西落,阳光斜斜射过来,拉长每个人的光影交织在一起,如同巨大的黑暗掩住大地。

村民们横七竖八地躺满空地,吴阿牛在人群中看到了三舅、六子还有镇上的李大夫。

周围安静地只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莎莎——

还有沉重的呼吸声。

呼——

以及自己的心跳。

砰、砰。

“大人!”

一声尖叫划破长空,犹如猛龙出海掀起惊涛骇浪!

浓厚的血腥气逼近时许文祥只来得及抬起胳膊抵挡,电光火石间,他脚底侧转,硬生生滑出三四步才止住撞击的势头,利齿突破皮肤的痛楚让他短暂失神。

“大人!”

衙役们纷纷拔刀,朝袭击许文祥的东西——被一团黑气包裹的怪物冲去。

然而有人更快!

吴阿牛一拳砸过去!

怪物似乎很怕他,拳头刚接触到最外围的黑气,怪物就立刻向后高高跃起,跳出三四丈,然后像动物一样四肢着地,发出呜呜的悲鸣。

吴阿牛来不及思考这些异样,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许文祥。

怪物的齿痕深入骨髓,附着的邪气腐蚀掉大片血肉,鲜血不停地往外涌,在脚下汇成一滩,许文祥疼得脸色煞白,身体颤抖,想要开口却只发出几声呻吟。

“大人,您忍着点!”吴阿牛快速翻出贴身的干净内衣,撕下一大块摁在伤口处,急地大喊:“张大夫!张大夫!”

意外发生得太快,张大夫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拉离了原地,几乎是一路小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为许文祥止血上药。

怪物被十几个衙役包围,发出警告的咕咕声,身体拱起,像准备狩猎的顶级猎者,明明这团黑气没有眼睛,衙役们却感觉刺骨的凉意顺着背脊爬上来,凝成额头的冷汗。

下一秒,猎者发起了进攻!

怪物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残影还留在原地,本体已经扑倒了一位衙役,正要朝脖颈下口。

王捕头爆呵一声,刀风已至,怪物顺势扭头咬住,一用力,纯铁打造的佩刀就断成两截,看到这幕的许文祥脸色变得更白了。

“别硬拼!”他急忙喊道。

衙役们根本不是那怪物的对手。

怪物猛地转向他,喉咙中的咕嘟声更重了。

眨眼的功夫,阴冷的黑气已经贴近皮肤,许文祥瞪大眼睛,他看到黑气里冰冷的、死寂的眼睛慢慢逼近,他想要尖叫、大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死亡的阴影沉甸甸地压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破空而来,径直贴到黑气上,顿时金光大盛,怪物发出一声惨叫,僵直着身体从半空跌落,重重摔在地上没了动静。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张大夫被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吴阿牛也吓得一震,扶着许文祥后退了好几步。

死里逃生的后怕让许文祥出了一身冷汗,他来不及平复动荡的心神,连忙朝金光的源头望去,想要看看是谁救了他。

只见一个粗布蓝衫、蓄着美髭须的老道长迈四方步负手行来,他的每一步都不急不缓,嘴里言说“大凶之兆”,面上祥和之气却不散,好似这吴家村不是被邪祟入侵的恐怖之地,而是九天云霄的美妙仙宫。

端的是仙风道骨,瞧上一眼便窥出浩瀚山峦、夏雨冬雪,百般仇怨万千思绪都化为春风渡水后的微漪。

许文祥踉跄几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

老道长停下脚步,脸上并无气恼与好奇,而是笑意盈盈地看着眼前人。他右脚微转,若是许文祥就此站定,便侧身为他让出一派前程。

但许文祥却后退一步,深深弯下腰,拱手作揖。

“多谢老神仙的救命之恩,在下是景宁县县令许文祥,还望老神仙能出手救吴家村一命。”

因为受伤和受惊,他的语气飘忽无力,却十分诚恳,身体明明虚弱不堪,却保持着行礼的动作迟迟不起身。

老道长温润的双眸瞥过他,长笑两声:“哈哈,莫要叫我老神仙,老道哪里算得神仙,不过一介散人。”说话时,他的手指顺着白须抚下。

许文祥只感觉到须发微触,便被不知名的力量托起,这股力量渗进体内游走于四肢百骸,胳膊的剧痛竟然好了大半,身体也有了力气。

果然是仙人。许文祥欢喜的同时稍稍心定。

“多谢道长。”

老道长眉眼清和,负于身后的手朝怪物轻轻一点,贴在黑气上的符箓便飞上半空,散发淡淡金光。那金光并不明显,如同游荡于空气中的丝线不断蔓延,被照到的人仿佛浸泡在舒适的温水中,身体冒出黑气,一股脑涌入符箓被尽数吸尽,看呆了在场的众人。

待最后一缕黑气消失,金符自动化为尘埃散入风中。

众人这才回过神。

被黑气包裹的“怪物”终于显出原形,吴阿牛惊叫一声,跑过去将“怪物”抱在怀里。那陷入昏迷的消瘦女人,不是吴阿牛一直找不到的娘亲还能是谁?

“这……”许文祥哑然,芳娘身体怯弱、弱柳扶风,他刚才瞧见黑影快如闪电,凶猛狠厉,怎么也不能将二者联想到一起,要知道他胳膊当时可疼得厉害呢。

“邪气入体,难化灾厄。”老道长解释道,“这姑娘体弱多病,精火不足,这才变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说到此,老道长又长长叹了口气,“大半邪气被她引去,也是误打误撞救了村子,不然依如此浓重的晦气,这村子早已死伤殆尽。”

烈阳西落,远处的天青压着橙云,万丈霞光倾泻而下,可在老道长的眼里,整个吴家村都笼罩在黑红的血气之中,阴寒污秽。

许文祥略有不忍地问:“那芳娘…可还有救?”他不禁看向抱住芳娘低泣的吴阿牛,心中愧疚疼痛,他身为父母官,面对治下百姓承受灾祸却无能为力。

“自然有救。”老道长莞尔一笑,清亮的眼眸像一双手抚平许文祥的愧痛,“这姑娘周身有清气护体,保下一条命。”

“清气护体?您是说……”许文祥用眼光示意吴阿牛,老道长轻轻点头,“那孩子是己末年乙戌月甲辰日午时出生,八字至阳,他母亲承受不住,这才伤了底子,但也是有这孩子在身边,他母亲才能久延岁月。”

听到这里,许文祥松了口气,又朝老道长作揖,“多谢道长拯救吴家村百姓。”

然而老道长却道:“他们只是暂时无碍。”

许文祥诧异,老道长不做解释,掏出数张与降服芳娘类似的符箓,递给许文祥。

“这些予你,之后会用到。”

“多谢道长。”许文祥欣喜接过。

谁知老道长却摇头,道:“先不急谢,正清符虽能驱邪避凶,但源头不除,积怨难消,邪气不散,吴家村百姓依旧无法得救。”

源头不除——四个大字狠狠撞上心脏,许文祥满眼惊愕,道:“吴家村竟然不是源头?”

他一直以为吴家村是妖邪作祟,原来只是被波及吗?那源头到底出了何事,造成如此大的影响?而自己竟然一点不知!

他的腰再次弯下,神情庄重地承诺道:“还望道长指点,让在下能弥补过错。”

听到这话,老道长倒是笑了:“你何错之有?”

许文祥道:“治下百姓受到如此劫难,我身为此地父母官,怎能没错?吴家村只是被波及便成了现在的模样,那源头必定凶险万分,我却丝毫不知,又何谈没错?”

“此事确实并非你错,却要你承受因果。”

熟悉的清风再次扶起自己,许文祥听到一声叹息,茫然不解,老道长却闭口不谈,转而问道:“你可曾查过赵家村?”

“不曾。”许文祥道,“若不是吴阿牛前来报案,我还不知吴家村之事,难道赵家村也出事了?”

老道士道:“你且派人与我一起,一探便知。”

许文祥不依:“还是我与道长同去为好。”

老道士再次拈动白须,笑着摇头:“这景宁县还需你坐镇。”

说罢,不等对面的人是否明白其中含义,转身离去,清风拂过麦田,浪花渐起,老道长已行出几丈,许文祥忙让王捕头带三人跟上。

余晖垂暮,素月登高,远处光带粼粼,隐没于灰金的麦田之后,像打翻的颜料挥毫带过,正是景宁县赖以生存的平川河。

还未走远的老道长遥遥指去,朗声道:“问题就在那平川河中,许知县,此事你只需在县衙等待,自会有人来解决此事。”

许文祥愣住。

平川河?

平川河!

糟了!

他突然明白老道长那句“景宁县需要你坐镇”是什么意思,平川河横穿县治区,其中有一县五村不论是浣衣、吃喝都是从中取水,如果平川河真的有异,那将祸及多少人?县内更是会大乱!

“众衙役听令!”他高声喊道。

夜色来临,正帮忙将村民抬进屋内的衙役们纷纷停下动作。

“李元亮,你带两个人留下照顾吴家村,其他人去周边村落,传我话,平川河水体污染,要固堤净水,让百姓莫要靠近与使用,为防之前使用者发病传染,即刻起封锁主干道,待事情结束后恢复通行,若有人生病一律收入县衙治疗,传话时,一定言明并非疫病,不日就能痊愈,安抚好百姓的情绪。”

“是!”

“还有。”许文祥冷起脸,警告的眼神一一扫过所有衙役,“邪祟之事不准向外透露,如若被我发现是谁走漏了风声,定不轻饶!记住了吗?!”

“是!”这次的应答更快更高。

许文祥点点头,挥手让他们去做事。

这时,旁观许久的吴阿牛走到他身边,突然道:“大人,我跟您一起!”

早在老道长点出芳娘暂时不会有事后,他便将母亲送回了家中,同时他也明白,邪祟之事不解决,吴家村也无法真正安全。

“这是作甚?”许文祥皱眉,“你八字极阳,留在这里也好压制邪气。”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跟着大人!”吴阿牛急道,“您也看见我娘之前的模样了,要是还有妖怪来攻击大人怎么办?那东西怕我,我跟在大人身边也好保护大人!就算阻挡不住,也能为大人争取逃跑时间。”

“不行,身为父母官,怎么能让百姓冲在前面!更何况村里人怎么办?”许文祥态度坚决。

吴阿牛也是半步不退:“老道长说了,大家暂时没事。”

“你也知道是暂时?”

被嗔怪地瞪了一眼,吴阿牛不吭声了,但牛脾气上来,梗着脖子闭紧嘴巴,一声不吭的样子实在让人气恼,许文祥便也冷了脸。

两人竟然就这件事打起了擂台。

“大人,容我说句话。”一旁的李元亮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劝道:“大人,您是整个景宁县的主心骨,若是您也出事了,县内大乱无人坐镇才是真正的危险了。”

“就是这个道理。”吴阿牛狠狠点头。

许文祥犹豫了,俗话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但之前的事已经证明,人家哪里会管你是不是正人君子,说杀就杀了,虽然有老道长所赠的正清符,但数量不多自然要拿来救助百姓,此时让八字极阳的吴阿牛护在身旁确实是最妥当的。

但是他既然穿上官服,便要上无愧于君主,下无愧于百姓,如果自己真的危机四伏,那更不能让吴阿牛在身边了。

他冷声道:“不必,我自会安排好一切。”

“大人。”吴阿牛直直跪下,“阿娘常说您是好人,但好人不长命,您如果死了我们啥时候能再遇到您这样的好官,您如果不同意我就不起来。”

“你……”

见许文祥要发火,李元亮连忙打断他,说道:“大人,先让阿牛护在您身边,也好帮个忙,如果遇到对付不了的邪祟,阿牛肯定先自保,对吧?”他给吴阿牛使了个眼色,吴阿牛马上点头,“自保,先自保。”

这俩人当他是傻子?许文祥头疼,在任三年,整个景宁县的人他不说完全了解,也算大半都知道秉性,哪会看不出吴阿牛这傻小子在敷衍自己?但吴阿牛是铁了心了,他们在这里耗着也不是事,到时候找个由头遣他回来吧。

许文祥妥协:“也罢,阿牛你想跟便跟吧,但就如李元亮所说,如果遇到危险,不要管我,懂吗?”

吴阿牛爽快答应,麻利地起身,又转向李元亮,说道:“那麻烦李大哥多照顾点我阿娘。”

李元亮笑道:“放心吧,大人就麻烦你了。”

将吴家村人安顿好,许文祥留下三张正清符,走之前交代李元亮顺便注意下附近的平川河,便带着吴阿牛连夜赶回县衙,等着老道长说的“有人”。

这一等,就等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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