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怨女赵氏(1 / 2)

烈阳当头,万里无云,景宁县内一片祥和繁荣之景,城外十里满拢新风,稻谷飘香,已经是夏收在即。

吴阿牛望向发黑的麦穗,发愁。

今年春耕比往年热,临近夏收更是连续半月不曾下过一滴雨,庄稼人最会看天气,早就做足了准备,定不会让地干了,现在这麦穗上的黑点是怎么回事?

而且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大变样了?

一旁的吴大将麦穗搓开,里面的麦种黑如浓墨,像大号芝麻,气的眼泪在眼里打转,“怎么回事?!昨天不还好好的?这下子半年心血都没了!”

庄稼人虽然是靠天吃饭,得天垂怜,但看到辛苦半年种下的庄稼毁于一旦,还是不免悲从中来。

“这也没遭虫子啊。”吴阿牛检查过麦茎,也快哭了,“卖肯定卖不掉了,只能留着自己吃了。”

吴大一摊手,恼道:“这怎么吃?这么黑,能不能吃都不一定,这可怜见的,咱们靠着平川河,干旱也轮不到咱们受苦,往年收成都不错,怎么今年……”男人越说越气,将手中的麦子狠狠砸进地里。

“表哥你少说两句。”吴阿牛劝道,“这灾确实受得冤,我也没见过,要不咱们去赵家村看看啥样?先搞清楚啥情况再说。”

赵家村和吴家村一样都靠着平川河,只不过前者在上游,后者在下游,这次的“天灾”实在太奇怪,无旱无雨,麦子却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就吴家村遭了灾。

两村距离不远,现在出发,脚步快些一个时辰就到了,天黑前还能赶回来。

吴大也觉得可行,于是两人扛起锄头,挑起粪桶,决定先回村将东西放下后再去。

谁知道还没走到村口,就看到村里的六子架着牛车匆忙出村,手中的鞭子挥得震天响。

见人越来越近,吴大好奇地喊道:“六子,你这是干啥去?这么急。”

牛车在两人面前停下,六子急地直拍大腿,指着他们道:“你俩咋还在这呢!村里出事了!不知道咋回事,好多人都病倒了,我这不急着去县里请大夫嘛。”

六子语速极快,吴家兄弟听得一脸蒙,六子看得也是又急又气。

“不说了,我要走了,你们兄弟俩也快回家看看吧!”

说完,一挥鞭子,牛车又火急火燎地走了,激起的尘土糊了吴家兄弟一脸,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将手中的工具一扔,拔腿往家跑。

刚到村口,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哀嚎,吴阿牛心被吊起,脚下不敢停。

村口往东数十米有颗百年老槐树,树冠展开足有三十丈,每到夏天村里人都会到槐树下乘凉,听蝉闲谈。

此时槐树底下依旧充满人,却是躺在破席上,孩童昏死,大人个个难耐又痛苦地惨叫翻滚,连村长也抱着脑袋喊疼,又哭又笑,像得了疯病,能正常活动的不到十人,还在往树下抬人,奇怪的是,那些人大热天都穿着厚袄。

吴阿牛一眼便瞧见了自家母亲,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虚弱到只能哼唧的娘亲,眼泪哗哗掉。

“娘啊,这到底是咋了!”

“阿牛,离你娘远点!”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吴阿牛来不及反应,怀中的女人就一口咬上他裸露的胳膊,疼得吴阿牛惨叫一声,却没敢动。

好在女人太过虚弱,这一口耗费了全部气力,没一会儿便松了口晕了过去。

吴阿牛大惊:“娘!娘!”

“阿牛,你娘没事。”之前出声提醒的老人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将女人放下。

吴阿牛小心翼翼地放下母亲,也不管胳膊上开始冒血的伤口,急急忙忙地朝老人问道:“大舅,这到底怎么回事?早上我走的时候,我娘还好好的。”

老人蹲下身查看妹妹的情况,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才道:“我也不知道,就突然的事,好多人喊疼,问哪里疼也不说,就喊疼,谁靠近就咬谁。”

“所以你们才穿着袄子?”

“是啊,为了方便照应,咱们没事的就把大家搬到这树下,不然哪里照顾得过来,穿袄子也是怕被咬。”

吴大这时也凑了过来,先是看了眼草席上的女人,才在老人身边蹲下,小声问道:“爹,小姑没事吧?”

吴大跟吴阿牛一样暂时还未娶亲,前年母亲患病走了,便和父亲吴亦相依为命,如今父亲没事,他比吴阿牛冷静得多。

吴亦沉重地摇了摇头,也小声回道:“要等六子请大夫来看过才知道。”

“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吴大忍不住抱怨,“地里的麦子莫名其妙地黑了,现在大家伙又病的病,倒的倒,这天可是逮着咱们吴家村虐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沉浸在悲痛中的吴阿牛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猛地站起身,囔囔道:“这不对,这不对。”

“阿牛,你犯啥神经呢!”

吴大担心地去扯他,还没碰到衣服,人一扭头,跑了。

“阿牛!”

他连忙去追,可吴阿牛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跑得又快又急,吴大愣是没追上。他在村口停下,望着身影越来越小的表弟,又回头看了看吴亦,到底是担心父亲出事,没有追过去。

吴家村位于景宁县的南侧,是景宁县周边十五个村落中距离县城最近的,村子不大,人口也不多,但每年交的公粮赋税却不少,是景宁县知县许文祥的重点关注对象,连带着府衙里的衙役也眼熟吴家村的人。

所以衙门口当差的皂班衙役瞧见吴阿牛时也不稀奇,看到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打趣道:“阿牛,你这火急火燎的,是要去谁家提亲啊?”

谁知道今天这小子既不羞恼也不反驳,气还没喘匀就一脸凝重地走到登闻鼓前,什么也不说,拿起鼓槌就要砸。

刚才说话的衙役连忙拦住他,脸上的笑也收了,“等会儿,阿牛,出了啥事你要伸冤?”

吴阿牛好似找到了主心骨,一直紧绷的情绪突然崩塌,一个大男人哭得比孩子还伤心,“差大哥,吴家村……吴家村出事了啊!”

衙役吓得一激灵,往旁边看去,同事早在吴阿牛哭出声时就进去通报了。

“我帮你敲。”他严肃地抢过吴阿牛手里的鼓槌,狠狠地砸向登闻鼓。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久久回荡在这座安宁小镇的上空,路过的人停下脚步,不安又好奇地探头。

大堂之上,吴阿牛伏地跪拜,脸上的泪水早已在升堂之前擦尽,听到台上响亮的惊堂木后,他抬起头来。

上书“公正廉明”的匾额下,男人一身大红官服,仪表堂堂,文弱书生貌,但身板直的像背了块板子,通身上位者的气势让吴阿牛不敢直视。

“吴阿牛,你为何敲登闻鼓?可有冤屈要伸?”

清亮的声音威严庄重,吴阿牛摇头,再次伏地。

“大人,阿牛没有冤要伸,而是吴家村不知为何,突然集体病了。”

许文祥眉头紧皱,衙役慌慌张张进来通报时,他还以为出了大事,竟然只是生病了?莫不是疫病?!

他内心震动,面上却不显,问道:“既然是生病,那便去找大夫,缘何来公堂之上?”

吴阿牛直起身,有些怯怯地看向许文祥,支吾了半天才开口:“大人,村里不是生病,是有邪祟作怪!”

“大胆!”

惊堂木狠狠一拍,吓得吴阿牛打了个摆,却还是梗着脖子继续说:“今早出门时,村里还好好的,等我从地里回去,好多人都病了,疼得厉害,又哭又笑,还发狂咬人,而且巧的是地里麦子一夜之间全黑了,不是邪祟作怪怎么解释啊,大人!”

听到这,许文祥惊地站起身,比起疫病他更愿意是邪祟作怪,因为一旦真的是瘟疫,传播开来死伤的又何止成百上千!

他将颤抖的手摁在案台,深深地看着跪在下面重新伏地的吴阿牛,再次确认:“吴阿牛,你说的可是句句属实?”

吴阿牛抬起头,一脸认真地说道:“如有半句假话,大人把我的命拿去。”

许文祥本就了解吴阿牛的本性,不会拿这种事玩闹,只是怀疑邪祟之说,见他如此坚定恳切,于是下令道:“王捕头,派人去请张大夫,然后带上人跟我去吴家村!”

吴阿牛喜出望外,不仅是因为许文祥信了他的说辞,也是因为张大夫乃是景宁县最好的大夫,远近闻名,在吴阿牛的认知里,只要张大夫出手,就没有治不好的病。

虽然他坚信是邪祟作怪,但万一张大夫能治好阿娘他们呢?

张大夫的医馆距离衙门并不远,衙役带人回来时许文祥正在做最后的安排,他点了十个人留下看守,然后将浸过药水的布巾分发给剩下的人,嘱咐他们到吴家村便掩住口鼻。

不管是不是疫病,做好充足的准备总不会错。

许文祥没有坐官轿,吴家村离得近,徒步反而比坐轿快得多,因为太过心急,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众人硬是一柱香的时间就到了。

刚靠近吴家村,便听见或高或低、或男或女的哀嚎呻吟,盘旋不散的“疼”字凄厉不绝,有个别衙役被吓得双腿发软,恨不得掉头回去。

许文祥面色凝重,让所有人带上布巾,嘱咐道:“注意安全,也切莫伤了百姓。”然后带头进了吴家村。

鲜艳的红在灰金的麦浪里无比的显眼,如地狱受刑般痛苦哭嚎的人们好似看到救世主,癫狂地冲过去,像恶鬼扑食要将许文祥生生撕碎,随后赶上的衙役虽然害怕却还是迎上去,拦住了异样的村民。

“大人啊——”

一声接着一声。

“救救我们啊——”

一笑连着一笑。

“好疼——”

村民们拼尽全力用枯槁的手去够许文祥,他们似喜似悲,泪水不断划过抽动的嘴角,注视许文祥的目光更是兴奋得不正常,饥寒交迫的灾民在见到食物时的狂热也不及十分之一。

吴阿牛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这些村民已经完全变了样,眼眶发黑,眼睛发红,双颊内凹,骨节突出,就像一瞬间被吸干了精气。

许文祥被惊地后退一步。

这一退像是打开了某种开关,充满希望的红变得碍眼,琼林玉树的身姿也是碍眼,恐恐然的眼神更加碍眼。

变化就发生在一瞬间。

渴求的脸被诡异的憎恨淹没,怒视许文祥的神情犹如看见杀父仇人,他们奋力地想要推开面前的衙役,甚至用牙去咬,衙役们当即就要抽刀。

许文祥急忙制止:“不要拔刀,全部打晕!”

“可是大人……”

衙役们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许文祥自然知道他们的顾虑,直接摘下脸上的布巾,急道:“不是疫病,动手!”

既然许文祥带头做出表率,衙役们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纷纷将抽出半寸的刀摁回去,化掌为刀敲晕了最前的村民。

一时间,气氛变得僵硬而沉默,不知谁叫了一声,村民们突然疯癫地四散奔逃。他们如同被洒落的珠玑,狡猾地从衙役的手中溜走,这个时候的村民又完全不像得了疯病神志不清,各种咒骂和污言秽语不要钱似地倒出来,现场可以说是混乱不堪。

吴家村村民淳朴善良,缘何变成这幅疯疯癫癫的恶徒流氓样?许文祥看的心惊不已,同样心惊的还有吴阿牛。

他再也等不了,焦急地越过几个衙役形成的保护圈,冲进人群。

许文祥根本来不及抓住他。

“娘!”

吴阿牛大喊,一边躲开乱窜的村民,一边寻找母亲,母亲没有找到,他却在不远处的石井旁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男人缩成一团,抱着脑袋看不见脸,吴阿牛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表哥!

他的心猛地一跳,连忙跑过去将人抱住,连拖带拽地带回许文祥身边。

“怎么回事?”许文祥撩袍单膝跪下,伸手去探吴大的情况,却被吴阿牛猛地拽开。

“大人。”吴阿牛摇头,示意许文祥去看。

吴大痴痴地瞪着眼睛,却下意识张大嘴,猛地向前一咬,力道之大崩裂了牙龈。许文祥暗暗后怕,如果不是吴阿牛眼疾手快,自己的手怕是要见血了。

他连忙挥手让躲在衙役身后的张大夫过来把脉。

张大夫怕得双腿发软,但本着医者仁心,还是哆哆嗦嗦地走过去,将手搭在吴大的脉搏上,不过两息,他的脸色就变得铁青。

许文祥不安:“张大夫,有什么问题?”

“就是没问题才是问题。”张大夫说着,又试了一次。

吴阿牛挠头,不解地问:“啥叫没问题?我怎么听不懂?”

张大夫道:“你看吴大的模样,定是有异,然而老夫刚才为他把脉,却发现吴大脉象不浮不沉,从容有力,脉率平稳均宜。”

许文祥的神情随着张大夫的话越发凝重,吴阿牛却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去看他。

“张大夫的意思是吴大很健康。”许文祥边站起身边解释道。

“这咋可能?你看表哥这样……”吴阿牛猛地反应过来,“大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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