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青岛年俗,看中国人的信仰(2 / 2)

胡水仗着人多,自己又比小国毓高出大半个头,哪里会怕。

他大声道:“行!”

小国毓见胡水已经上钩,越发不着急。咂咂嘴,又轮了一圈舌头,故意细嚼慢咽。

几个孩子馋着,又不好意思张嘴要,纷纷催促快些吃。小国毓向招弟使了眼色,二人抓了一大把送过去,让他们帮着吃。

刚才小国毓和招弟在街市上选了又选,才挑了又香、又脆、又甜的江米条。糯米面加豆粉和面后,在焖锅里蒸出来,晒干后油煎,再撒上或糖或芝麻或松花,闻上去就香香的。小国毓买它有自己的道理,江米条又多又好吃,还耐嚼。只要堵了其他孩子的嘴,占了他们的手,便不怕打不过胡水。小国毓和招弟买了小食儿,一直在台东镇的棋盘街上转,找胡水这群孩子已经好几圈儿了。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小食儿江米条)

小国毓分了小食儿,拍拍手上的糖,转过身。招弟早等不及了,她连江米条的纸包都一起塞了出去,沉着小脸儿,迅速站在国毓的身边。

胡水吓了一跳,没想到几把江米条,就把所有的同伙收买了。现在变成了自己一个人对俩个。

他马上叫道:“不公平!你们是俩个人!”

“刚才你们一群人,对我们俩个,你怎不说不公平?”小招弟伶牙俐齿地道:“若是一对一,你比国毓高大半个头,你怎么不说不公平!我是他媳妇,你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俩算一个!你要么削半个头,要么也赶快找个媳妇来!”她回过头,对身后的孩子嫣然笑道:“要不,你们谁过去,给他充个媳妇儿!”

常言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几个孩子吃着国毓和招弟的小食儿,哪好意思再帮胡水。听是去给胡水扮媳妇,孩子们更不愿意。他们都嘻笑着摇头,纷纷边吃边等着看热闹。

小国毓一声不吭,挽了圆领袍袖子,沉着脸,盯着对方的眼睛,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胡水在街上胡闹,一直是仗着人多势众。他变成一个人,早没了胆气。看到丁国毓的眼神,人登时怯了。他吓得一步步向后退去,却不好意思拔腿逃走。

招弟从小就不喜欢女装。逢年过节,章禹莲给姐俩做了新的袄裙,招弟总是在身上美一会儿,就不再穿了。要么嫌不耐脏,要么嫌爬高爬低束手碍脚。她常常抢了国毓的衣服,穿上就跑。章禹莲只好按着身材,做了和国毓一样的。她一门心思要打架,连看戏时穿的圆领袍都换了。

只见招弟穿着一身褐色的短打,拧眉瞪眼,抬手叉腰、抬腿抡拳,动作一气呵。她后发先至,比国毓还快,冲上去抡拳就打。

胡水顿时慌了,脚下却被自己绊倒。

小招弟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胡水穿得厚实,他用双手护住头,几乎感觉不到痛。小招弟长得粉妆玉琢,一张小脸儿俊俏至极。刚才与其他孩子说话,笑起来又娇又媚,转过脸来却是冷若冰霜。在手臂的缝隙中,胡水看到招弟气乎乎地抡着小拳头,觉得十分有趣,完全忘了还手。

两个德国人经过。

看见一群孩子打架,他们赶紧上前拉开。

胡水从地上爬了起来,目光还依依不舍地停在小招弟身上。这时,两个德国人几乎同时认出了胡水--他头上那顶歪戴着的瓜皮小帽。

听到德国人招呼,胡水这才回过神来。他定睛细看,也认出对方。胡水突然啊哟一声,转身就逃。一头撞在前来寻找弟妹的念弟身上,险些又摔倒。胡水见是念弟,以为是堵在这里的。他怕再次挨打,抱着头哇呀呀地大声叫着,落荒而逃。

旁边的孩子们见了,纷纷大笑起来。

小国毓却对眼前这两个外国人充满了好奇。

“你们是谁?”

“我叫奥瑟·斯威格,他叫理查德·威廉。”奥瑟回答。

理查德·威廉忍着笑,从逃走的胡水身上收回目光。

(▲理查德·威廉RichardWilhelm1873—1930)

理查德出生在德国斯图加特,去年乘坐德国劳埃德公司的蒸汽轮船,刚刚来到中国。在他踏上青岛的土地的那一刻起,便用新奇的眼光观察中国的风情。青岛的街道正在修建,四处是工地。当他来到下榻的安琪儿旅馆时,一只公鸡大摇大摆地站在床上。一群顽皮的孩子躲在外面偷看,为首的就是那顶逃走的瓜皮小帽。

奥瑟·斯威格的女儿在青岛刚刚出生。为此,他家养了一只黑山羊。有一天,山羊突然不产奶了。后来发现是一群调皮的中国孩子在捣鬼。他们抱来几只饥饿的小狗,偷偷地抢着吃了。发现之后,那顶歪戴的瓜皮小帽也像刚才一样,啊哟啊哟地叫着,逃得飞快。

二人见胡水逃走的样子,都忍俊不禁地笑。

奥瑟装出生气的样子,问:“抱着小狗偷吃我们家山羊的奶,你们也参与了,是不是?我认出你们来了,有你……你……还有你!”

孩子们都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丁国毓好奇怪地问:“你们从哪来?来中国做什么?”

“我们来自德国!我是商人,他是牧师,来中国传教!”

小国毓显然对传教士理查德·威廉更感兴趣。在台东镇,他常看见异国传教士,还有向人们宣传相信上帝的中国信徒。

“为什么来中国传教?你怎么不说话?”小国毓问。

“他刚来中国,能听得懂我们说话,但现在中文还不太流利!”奥瑟代朋友回答道。“传教……就是呵护在殖民地的人们的灵魂!来中国传教,是因为……中国人没有信仰?”

“什么是信仰?”

“信仰……就是上帝!”

“什么是上帝?”

“上帝……就是我们相信的神!”

“有信仰就是相信神?”

“对!”

一连串的问题,如连珠炮一样袭来,让人无暇细思。奥瑟·斯威格显然不愿意与一个孩子,讨论关于上帝、信仰这些神圣的话题。见这孩子不再发问,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台东镇来过很多传教的神父,有美国的,也有德国的!可惜,你们都太不了解中国人了!”丁国毓学着大人的样子摇了摇头,又小大人般地叹了口气。他背着小手,道:“我来给你们说道说道。看那门上贴的,一个叫尉迟恭,一个叫秦琼,那是我们中国人的门神。在我们中国人的家里,也都有神。厨房有厨神,灶台有灶神。招弟,小年祭灶,奶奶请了灶神回家,爷爷写了两旁的对联,贴在锅灶墙上,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招弟笑着答道:“横批是'一家之主'!”

“我家也有!”胡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了,他吸溜着鼻涕道:“我爹给灶王爷写的对子是'天上耳目臣,人间烟火主'!”

招弟发现胡水回来了,还站在自己身边,她顿时变了脸色,抬腿就是一脚。胡水却不逃了,被踹倒之后,索性把手揣在袖子里,坐在地上不起来了。他随手用袖子抹了一下清鼻涕,冲着招弟嘿嘿地笑。招弟见了,心里恶心至极,懒得再打,远远地躲开。

“三十过大年,”国毓问身边的孩子们,“你们家,有不给天老爷上香、磕头的吗?”

“没有!”孩子们异口同声地道。

“听到了吧!中国人的心里住着天老爷,天后宫供奉着妈祖,玉皇庙里供奉着玉皇大帝,崂山的茶涧庙里供奉着茶神。连中国人的厕所都有厕神紫姑。”说到这儿,小国毓一扬眉毛,带着稚嫩、调皮的微笑,问理查德·威廉,“中国人有这么多神,怎么能说中国人没有信仰?”

“……”

小国毓又问:“你们外国人称自己是上帝之子,我们中国人是炎黄子孙。你们信奉上帝,只相信一个神;我们不仅信奉炎黄二帝,信奉天老爷,信奉许多神,在我们中国人的心里,还装着历代先祖。你们遇到危险,会说上帝保佑;我们遇到困难,会说神仙显灵、祖宗保佑。为什么你们只相信一个神,就是有信仰的人;我们信奉这么多神,心里恭敬着许多先祖,却说我们中国人是没有信仰的人?”

“……”奥瑟听了,也呆住了。

(▲民俗门神)

奥瑟·斯威格站在一边,看了看丁国毓,又看了看理查德·威廉,他看着一大一小、东西方对视的眼睛。听上去,这些话略显凌乱。细想之下,在简单的对话之中,却充满了宗教和哲学的深意。

理查德看着丁国毓,久久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前这个孩子面孔清秀,眼中流露着聪敏,身上流露着与年纪并不相符的自信与成熟。他的侃侃而谈,引起了这个德国人对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强烈好奇和对这个国家的深思。

这是似乎是一种宿命般的相遇。

理查德·威廉在青岛接触的第一个人是花之安。几场连续的大雨,让花之安所居之处漏雨严重,他不得不将珍藏的书籍和手稿交给理查德保护。不久之后,花之安感染痢疾病逝。理查德也病倒了,他被送到上海,凭借年轻死里逃生。康复之后,理查德刚刚重回青岛,在奥瑟的帮助下四处寻找合适的新住所。

在之后的日子里,奥瑟不知道这次意外的相遇和简单对话,是不是影响了理查德。奥瑟一直认为理查德·威廉很奇怪。他没有住在欧人区,反而要在大鲍岛、台东镇附近中国人居住的区域寻找住处。理查德·威廉是一个对文学与艺术均有着较高天赋和良好修养的人。他从踏上中国的土地的那一天开始,就对了解中国人的思想与文化的兴趣,远远超出了宗教事务本身。

(▲汉学家卫礼贤)

奥瑟·斯威格想不到,这个在青岛认识的德国朋友,日后会成为一位学贯中西、中学西播的汉学家。他在青岛创办了学校与医院,热衷于学习和研究中国文化。很多年之后,眼前这个略显孤独、疲惫和困惑的理查德·威廉,长期认真研读中国传统经典,与康有为、劳乃宣等中国学者切磋,将《论语》、《易经》等译为德文出版。他相信中国文化智慧可以裨益世界,还将自己的中文名字尉礼贤,改成了卫礼贤。

奥瑟·斯威格也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与众不同中国孩子,在十几年之后,成为自己女儿迪姆·斯威格的救命恩人。两个孩子相遇之后,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他被日本战俘营释放之后,重返中国,接女儿迪迪一起回到德国,依然与这个孩子保持了长久的友谊。

待续……

028青岛元宵节,花灯习俗代代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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