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汉市日渐繁荣,台东镇建立②(2 / 2)

“当年,德国人的大炮对准了青岛村,从此之后这片土地成了德国人的租借地。青岛村被征地拆村平毁,咱们才不得不来到这里,饱含屈辱地重建家园。”丁永一含着泪,动情地大声道:“一条路,被分成了两段,南段叫斐迭里大街,北段叫山东大街。一座山,把青岛分成了两部分,西边是欧人区,东边是华人区。现在,在这片我们祖先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无数人都在忙碌着,有德国士兵、商人、官员,也有外地客商、华人苦力和我们这些世代生活在这里的老青岛人。我们的挂旗山,被改了名字,现在叫‘棣德利山’;我们的小青岛,叫‘阿科纳岛’。这里,是我们新的家园,应该由我们自己取名字。中国人住的地方,应该有中国人的名字。台东镇,是依恋,是认同,是我们永远应该争取的被尊重。台东镇这个名字,将时刻提醒我们,在为了求得生存而努力、奔波、挣扎的同时,永远不能忘了我们的根本。”

众人听了既悲且喜,大家的眼里都闪着泪光,掌声与热烈的回应声此起彼伏。

人群之中,有很多是德国人征地之后,村庄被拆,不得不离开的村民。一个人先是呜咽着流下眼泪,继而双手捂着丘壑纵横的脸,蹲下身子痛哭起来。

他姓姜,原本是上青岛村的一个普通渔民。

原来住青岛村时,丁周氏常在行街上买这个姜姓渔民的小海鲜。几个渔篓子摆在地上,虾蟹八带分好了堆,人老实巴交蹲在旁边,一脸淳朴憨厚的笑,从不与人争执。上青岛村土地被强征,他和家人被德国兵从村子里驱赶出来,世代打渔的生活成了一种奢望。无奈之下,成了一名卖苦力的卯子工。丁永一知道他家穷困潦倒、无力建房后,将剩下的材料统统送了。这姜姓渔民学着尹婶家,借了别人的山墙也起了房。有了住处,想借着中秋来向丁家道谢,却木讷地站在人群中不知怎么开口。丁永一充满悲愤的肺腑之言,让他想到自己的渔船被烧,家人流离,现在终于有了房子。全家免受风雨之苦,悲喜交加之下,便再也忍不住,放声恸哭起来。

(▲华人苦力卯子工)

随着大裳茶丁永一的一席话,台东镇诞生了。

看着眼前矗立的房院,人们含着眼泪相互道贺,悲伤和喜悦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队人车冲过来,分开喜气洋洋的人群,直奔丁家。金昌当铺金掌柜跳下车,也不问主人是否答应,便指挥人,将车上的家具等统统搬了进去。

丁永一已回到院里,见有人往家搬家具,正要问,只见金掌柜小跑着进了院儿,撩起袍子,扑通地跪了下去。

“大裳茶!救救我吧!”金昌当铺的金掌柜哭丧着脸,苦苦哀求道:“生意实在做不下去了!青岛口不比京城、天津卫,富庶之户原本就不多,古董、字画鲜见。总督府土地专营之后,房产田地的生意完全没了。德国人这一拆村,钱都发到了村民手中,实物质押也几乎没有。家俱家用倒多的是,可是越多越不值钱,全都砸在手里了。你们丁家的质当,堆在质库,一直妥帖保管。丁家现在新建了宅院,正是用家具家用的时候,我就给您送来了。”金掌柜连连叩头,道:“您看着多少给点儿!现在金昌当铺银流已经断了,眼看铺子就要倒了呀!大裳茶,救命啊……”

说着,金昌当铺的金掌柜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起,快起!先起来再说话!”丁永一心中原本满是悲欣,见了金掌柜,又听他这么说,怒气迅猛地升腾起来,却依然客气地将人扶起。

为了算计丁家,真可谓是处心积虑,时间拿捏得也是恰到好处。既是中秋,又是建房收工的大喜之日,送的还是丁家质当之物。对方算准了一切,于情于理,都没有不收的理由。可是收了这些质当,丁家就又被掏空了。看这情形,胡天德当真是不想给丁家留下一点儿喘息的机会。

丁永一怒极反笑,一针见血地道:“金掌柜!胡家原来在黄县做的是当铺的生意,金昌当铺是青岛口唯一的当铺!你们俩家,是伙友吧!”

哭声立刻住了。

小国毓站在一边,偷偷地从下面看,发现金掌柜似乎在干嚎,他觉得大人装哭有趣极了。丁国毓顽皮地伸手扯了扯了金掌柜的袖子。金掌柜想要摆脱,他却更加使劲地拽了起来,终于露出一张尴尬的脸来。脸上果然没有一滴眼泪。

丁永一又问,“来之前,胡天德告诉你!这些家具家用质当,务必得想办法让老茶梗子收下!所以,你进门就跪!他还说,钱给多少拿多少。短了的,他来给柜上补齐。对吧!”

金掌柜闻言,一张脸窘涨得像猪肝一样。两个人的那点儿私下的商量,就像被丁永一站在边儿上听到了一样。

丁周氏早已来到近前。爷们之间说话,她是从来不插嘴的。

丁永一吩咐说:“他娘,去把银子拿来!”

她犹豫了一下,带着点勉为其难的神情,不情愿地问:“拿多少?”

“金掌柜既然说舍了本金,那就有多少,拿多少便是!胡天德想贴补,这非亲非故的,咱们也别让胡家贴补太多!你就遂了他的心愿,也别让金掌柜为难。”丁永一嘴边带着冷冷的嘲讽,问金掌柜,“最好,一个子儿都别留。金掌柜,是这意思吧!”

金昌当铺金掌柜臊得满脸通红。他接了银子,带着人和车,逃一般地去了。

第二天,德国商人承建的第一座房子,在穷汉市奠基。

同月,胶澳总督府发布告示:根据杨家村以东形成的集市上的中国百姓之申请,为这片新的居民区起名为台东镇。

(▲胶澳总督府发布告示)

德国人主导下的工程一开始,附近的中国房主便坐不住了。为了免费的地皮、为了越来越稀缺的建筑材料,更多的居民加入了建房的行列。许多人都在暗中和洋人较劲,建房如同竞赛一般。

三个月之后,长长一排的房子就建好了,宽宽的街道像青岛村一样平整。

总督府出于公共卫生的原因,有意不让投机商人和想赚取高租金的人,插手这里的住宅建设。新建的街道组成了一个个正方形的建筑群,所有用砖和黄土建造的房屋,都没有北窗。德国人采用了中国传统的棋盘式布局,街道横平竖直,但并非正南正北,而是做了角度上的旋转。青岛濒临大海,海风潮湿。这样的设计,保证了每条街道都有良好的通风,无论午前还是午后,每座房屋都能照进充足的阳光。

德国人如此设计,似乎接受了发生瘟疫的教训。良好的通风和光照,会减少阴冷潮湿的地方,从而降低病菌滋生。总督府希望能阻止在中国劳工中爆发疾病和瘟疫,以保证城市的建设进程不被延缓,同时也保护在这里生活的欧洲人的健康。于是,劳工区的住宅建设,以无以伦比的速度被推进。

(▲台东镇棋盘街)

到了圣诞节,台东镇新街市基本成形。德国人将这里的建设速度称之为神速。他们说,这样的奇迹,在当时没有任何一座中国城市可以与之媲美。

晚上。

丁永一又写了许多字。

他选的都是些比较硬的纸,无论新旧纸张,都用书刀裁成拳头大小的方块。将字拆了,用毛笔蘸了墨,在纸片上写了部首。在拆开的字中间,还有意掺杂着了许多唐末曹柔创制的减字谱符号。

洋人的圣诞节一过,紧跟着就是中国人的年。家里没了银子,日子捉襟见肘,丁周氏不得东挪西借地勉力维持。每当出去向邻居借碗盐、借点儿醋,丁周氏都是满心不痛快地想起胡家。

“胡天德借刀杀人、釜底抽薪的手段,真可谓歹毒。拿走的那些钱,都是咱们武儿带着后生们当劳力省下的。建房的那些日子,孩子可没少吃苦,风里雨里起早贪黑,连苟家锔过的矮缸腿都给搬了过来!”

“这样也好!有了桌椅,写字方便,也有了家的样子。”丁永一边写字,一边安慰她道:“家具家用倒也罢了,有两张琴是老二媳妇的陪嫁。把孩子的东西也拿去当了,终究是不妥。一直压在心里头,也算了确一桩心事。”

“你也是,一个子儿也不让留!”丁周氏埋怨着,给丁永一披了衣服。自己一边纳鞋底,一边絮絮叨叨地盘算以后的日子,“老二在仲家洼教书,虽然咱们不要钱,但饭是供的,家里就省下了一张嘴。缸里还有些米面,只够三五天的了。蒸了馍馍不愁卖,进些散碎钱日用,一家人倒也活得下去。只是手里没有过河的钱,心里总是不踏实。好在武儿转了性子,去当了兵,以后每个月都有八块军饷的进项。”

丁永一听了,立刻转过身来。“廷武……去当了兵?”

“总督府发布咱这以后叫台东镇的告示时,也贴了征兵的告示。章老先生想让章禹利去,那孩子吃不了苦,死活不去。武知道了,说要去,去了还真收了。也不知怎么突然就转了性。许是大了,知道顾家了。”

华人连!丁廷武去了德国人的部队!

(▲华人连)

丁永一吓了一跳,他早就听说德国人征兵的事。

德国人征兵组建华人连,很多人都去报名,大都是想去混碗饭吃。在两百多个报名的人中,不是太老就是病弱,按照德国海军的管理规定,可用的只有不到七十人。这只华人部队分为步兵和骑兵,与德国军人的生活待遇相比相差悬殊,但每个月八元,随着服役年限还会增加的兵饷,对一些穷困的中国人,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丁廷武对为德国人当差,向来深恶痛绝。他肯定不会为了钱,去给德国人效力。如果说,丁廷武知道家里日子过得紧,为了八块兵饷去当兵,是想给家里赚些进项,丁永一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现在,丁廷武去华人连当兵,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惦记上了德国人的枪支和马匹。

丁永一怕丁周氏担心,不敢说破。他缓缓转过身来。

以前,丁廷武抗德,都是带着军户后生们骑着马突然发起袭击,来无影去无踪。德军各村搜捕过,也登门搜查过,都没有什么证据。丁廷武回来帮着建房,没惹什么乱子给家里招来灾祸,丁永一心中一直暗自庆幸。可是去华人连当兵,德军必然要登记户口,哪怕当了逃兵,也会立刻找上门来。如果抢了枪和马,被抓到后,丁廷武定会被处决。倘若丁廷武烧了兵营,或者杀了德军,那丁家……

丁永一浑身冰凉,不敢再想下去。

笔,悬在半空,再也落不下去了。

待续……

023青岛疫情蔓延,台东镇孩子被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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