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青岛村一片悲凄,棣德利碑落成(2 / 2)

地政官见无人回应,显得有点尴尬。

“坐!来碗粥!尝尝我们中国人的食物!“丁永一并不急于反驳德国人隐晦的利诱。他客客气气地请地政官坐下来吃粥,不急不徐地说:“我们中国人,有一句俗语,叫民以食为天。吃了中国人的食物,才能更好的了解中国人。中国是个农业国家,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世世代代在土地里刨食儿吃。所以,中国人有个特点,那就是在哪儿盖了房子,开了地,种了食粮,便是打算不走了的。“

听到这儿,地政官像被粥烫了一下,神情中闪过一些焦虑。

丁永一笑着抬了抬手,示意他无需担心,继续吃粥。

“因为地价过低,难免村里人会有一些抵触情绪。要想村民们顺利搬迁,达到各方面都能满意,还需慢慢谈。“

地政官皱着眉,十分迅速地喝完粥。

之后,费了很大的工夫和耐心,向丁永一及众人展望这里美好的未来。他拿出一张新市区的规划图,从而证明征地的必要性。

(▲青岛第一个建设规划图,重要街道走向日后被更改)

丁永一将青岛市区规划图转了过来,让它正对着自己。他脑子里回忆着家中祖传藏书《兵防志》中的地图,并迅速让两张地图对应起来。德国人的地图显然经过精确的测绘,丁永一默默记下军用和广场、码头、水道所需土地的预留位置。从这张地图上,足以看出胶澳总督府细致的规划工作。

这位青岛村的地政官知识渊博,非常健谈,不但有耐心,对征地工作似乎有一种非同寻常的热情。

无论地政官说什么,丁永一都安安静静地听完。不打断,也不表态。

太阳慢慢升起。

地政官口干舌燥,额头上、鼻尖上,冒出细密的珠。等在外面的德国士兵百无聊赖,依着墙,晒着太阳,聊着天,吸着烟。村民们早就不耐烦了,粥铺里有的人居然打起了瞌睡。苟文先坐在自家的长条凳上,欠起坐痛的半个屁股,悄悄地挪了个位置。最后,他实在坐不住了,只得站起来,又给德国地政官倒了碗水。

地政官早已喝不下了,捂着肚子跑出去方便。

裕兴百货王掌柜趁此机会赶紧挤上前来,“大裳茶,赶紧的呀!就听那德国人的了,您也说几句。“

丁永一却微笑着对苟文先道:“晌午了,把粥热热!“

“聊聊地价,这是关键!这么多人,都等着您呢!“王掌柜急火火地小声问道:“大裳茶,您是怎么想的?和我们说说。“

“上门就是客,留他吃晚饭。“丁永一气定神闲地笑了一下。他扬了一下头,用下颌指着外面回来的德国地政官说:“就这么想的!“

一听这话,连苟文先都抿着嘴偷偷地笑了。

德国地政官双手扶着桌子,终于坐了下来。他带着急切的目光,等着丁永一的交涉意见。丁永一上眼皮微微下垂,所以给他一种有点儿看不起人、漫不经心的印象。然而,他心里非常清楚,眼前这个举止彬彬有礼的中国人,绝对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好对付。

这时,外面隐隐传过德国军乐队的演奏声。

德国地政官微微前倾的身子,立刻坐直了。

丁永一突然想起,今天是戊戌年十月初一,是德国人占领胶澳一周年。

前几天,听青岛村的村民说,德国人在大石头山的山坡上正在修建一座纪念碑。附近村民常将这座大石头山,称之为“挂旗山“,它已经被德国人更名为“特鲁泊山“。石碑就建在这座山的山坡上。

丁永一特意趁着那位德国工兵上尉米勒不在的时候,去看了看。那时,石碑还没有完工,一位即墨前南庄村的石刻工匠叹息着,把石碑的图纸给丁永一看。

石碑身高8.5米,宽22米,依着山体,用天然花岗石条砌筑雕刻而成。碑面上雕刻着代表德意志帝国的鹰徽图案。巨大的鹰徽,似乎昭示着德国人的真正意图:德国鹰猎获的土地,这块土地就德国的,并将水远属于德国。下方雕刻着上旋双弧线状的德语碑文,译成中文的意思是:

他为皇帝,为帝国赢得了这片土地,这块岩石以他的名字命名为冯·棣德利石。

主石碑的下方山体岩石上,刻有德文碑记:

1897年11月14日,海军中将冯·迪特里希在这里占领了胶州地区。

旁边,是内容基本相同的中文碑记,记录着同一事件:

伏维我大德国水师提督,棣君德利于光绪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因在此处而据胶域之土地,凡我同僚寔深敬佩。

丁永一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宿命。

他无意中选下了与地政官“酌商“的日子,居然是德国占领这片土地一周年。

这一年来,青岛村发生巨变。胶澳之外,亦是惊涛骇浪。

德国强取胶州湾,为西方列强侵犯中国领土和主权,开了一个极为恶劣的先例。

中国有识之士纷纷呼吁自强卫国,康有为提出变法图强,他的上书却遭到扣压。德军入侵即墨文庙,破坏孔子圣像,引燃了国人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怒火。终于,光绪皇帝下“明定国事“诏,正式宣布实行变法维新,但变法遭到了慈禧太后及保守派的反对和镇压,仅103天即告失败。光绪帝被囚,维新派的康有为、梁启超分别逃往法国、日本,谭嗣同、康广仁、林旭、杨深秀、杨锐、刘光第共6人在北京菜市口被杀。

德国占领胶州湾,是此次维新变法的导火线,也是当地居民被压迫、被奴役的开始。然而,在这片土地上,就在青岛村的不远处,一座纪念此事的石碑却落成了。

两个人,无声地凝视着对方。

德国地政官在丁永一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种愤怒,一种被强行压抑着的愤怒。

(▲棣德利石碑落成典礼)

远处的山坡上。

德国第三海军营军乐队,演奏着普鲁士进行曲。

德国地政官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一大早来到青岛村,就是想尽快了结此事,他却没有想到耗了这么久。错过了石碑的落成典礼,但他绝不想错过即将开始的体育比赛。

下午,下级军官和连队士兵将举行的体育比赛,海因里希亲王也会出席。驻青岛的德军官兵之中,几天前就开始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大家都像过节一样期盼着拔河、赛马、投掷保龄球等比赛,议论着谁会在比赛中获胜。听说,获胜者将会得到不菲的奖品。

丁永一也站了起来。

他神情恭顺,声音却平静而有力地说:“中国人对祖传之地,都十分留恋,所以不愿意出售。若是一定要大家搬走,赔偿费用合理,就可以解决。丁永一只是一介村夫,丁家拆迁虽是私事,但事关甚众,断不敢擅自决定。会首胡大人,代表青岛村村民,正在与总督府交涉。希望地政官大人能体恤民情,考虑诸位村民合理而善意的提高赔偿要求。这样,不但能平息冲突,也会有助于增加这里的人对总督府的信任。“

丁永一客客气气地,将德国地政官送至门外。

地政官依然无功而返。他和几个德国士兵的心思,已不在这些中国人身上,早飞到了体育比赛的大操场上。

地政官和德国士兵还未走远,丁永一转过身来。

他一反刚才对着德国人半垂眼帘,晕沉不振的样子,目光炯炯地扫向众人。一个,挨一个地。丁永一环视着眼前无助的乡亲们。他们善良、怯懦、衣衫褴褛,却只能像篓子里的鱼一样,任人宰割。

丁永一心中百感交集。

自从一年前的今天开始,德国人就主宰了这片土地。德国统治者对这里的中国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蔑视。这种蔑视的观点似乎来自于一种高高在上的习惯,以至于他们几乎意识不到摆出的这种架势。这里的人,对德国的法律几乎一无所知,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摆脱眼前的困境。当无助和痛苦累积起来,就会变成愤怒,进而演变成用对抗解决纠纷。结果是,让德国人相信可以用暴力压制中国人,并且肆无忌惮地逐渐形成习惯。

(▲棣德利石碑)

丁永一亲眼到棣德利石碑在雕刻的时候,明明是德国监工看错了图纸,德国人只是被罚款,而前南庄村的工匠却被鞭挞脊梁。

德国人在这里,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似乎从德国占领胶州湾的那天开始,连阳光明媚的美好日子,都只属于德国人。

过了好一会儿,丁永一才再次开口。

他明显地压抑着自己的激动,用怒吼的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对即将失去家园的村民们,大声道:“丁永一,和大家一样,都是大清弃民,都是在德国鹰爪之下求生,都是为了家人图存苟活……“

一句话还未说完,丁永一的眼中就便蓄满了泪。

人群之中,有人开始哭泣。

德国地政官闻声停下脚步。

德国士兵们也转过身来,在远处军乐队的演奏声中,端起了手中的枪。

待续……

020500年老村被强拆,青岛村民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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