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冰壁(2 / 2)

“我相信你,孩子。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我相信你。”母亲摸着他的脸颊,她的手就和这片土地一样冰冷。他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沉重的哀伤,那痛苦之外有更深切的东西,一种他无法言说是希冀还是绝望的东西。

他开始明白父亲所背负的压力,以及母亲为什么会原谅父亲远走他乡,他幻想着假若有妻子,也丝毫不会削减自己的决心。大概是只有经历过相同的事情才会互相理解。

逝者如风,如夜,如凛冬。

但丁缓缓走过刺骨的冰街道,两旁的孩子有的嚼着已经没有味道的鱼骨头,有的在把尚未成型的冰器好好打磨。那些成年的冬之子则一脸阴郁。他们总是这样忧心忡忡,为了昨天、今天、和明天而日复一日地担忧。

道路的尽头是族长的鱼鳞堡垒,鱼鳞甲的缝隙里投出奢侈的火光。但丁小时候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火焰炙烤过的、鱼肉的味道,它会散发出温热的气息,足以让每一个冬之子趋之若鹜。而引领他们日复一日地向着神像朝圣的老人,正理所当然地享用这稀缺的火焰,让他的人民自甘于永恒的苦难。

蓝河对岸的那些领主和国王们会不会也是如此?让同胞学会服从,自己高枕无忧?列王尊威,自由何在?

“阁下。”但丁弯下腰,拖着吱呀作响的鱼鳞甲,走进族长的堡垒。

老人抬起头,他的眼睛空洞无神,仿佛被夜火烘烤枯竭,“噢,孩子,但丁……是你。坐下吧,孩子。坐下……”但丁没有回应他的邀请,庄重地站在老人面前。“喔,你……站着,你要说什么事,孩子?”

“我们留在这里太久了,”但丁看着他,因为你,“太久了,我们应该离开这里。阁下。再一次。”

沉默,前所未有的漫长。那双苍老无神、褪去睿智的眼睛里跳跃着难以名状的惶恐不安。有人挑战了他的权威,他古老、不可撼动的地位,他赖以将这片土地的人民永远绑缚着的力量。那双眼睛里还有历史,还有他曾目睹过的,离开这片土地的勇士,他们的离开一点一点地抽干他的虚荣,在他的眼睛里一览无遗。

巴里亚是个疯狂的幻想家,为了一个没有意义的理想煽动了他的诸多同胞。就跟他之前的诸多先辈一样,竟然斗胆挑衅蓝河的西多留斯,现在他的孩子要来继承他疯狂的想法,这个灾难要延续到下一代了……

“你的,你的父亲——”

“离开了这里,没再回来。”但丁打断他的话。

“你应该理解,孩子,”他不再局促了,他已经应付过了太多这样的请求,巴里亚的杳无音讯总会让他们打退堂鼓,在他们心底,巴里亚为他们播种的火苗也渐渐地熄灭了。“你的父亲……带着一帮我们的同胞消失了,他消失了,没再回来。蓝河的那一边可能有更大的危险、难以想象的风暴、连年的战争、灾荒……你不应该——你们不应该轻信,那些绚丽的诗歌里赞颂的土地,那些蓝河对面的花海。我们会留在这里是古龙神的旨意,我们是冬之子,是为了迎接雪和风暴而生的……”

“我们只是一群因为你的唆使,不得不留在这里受苦受难的奴隶。”但丁语气坚决,向他走近了一步。我们甚至固执地相信古龙神会为我们带来光明,却从未得到他们的许诺,如果信仰不能保证我们的过去、现在、将来,我们为什么要有信仰?

“奴隶?不,不是的,不应该是的,”老人因为他这样激烈的反驳而紧张了,“我的唆使?我没有唆使,我只是复述着——”

“古龙神,还是西多留斯?”但丁冷笑了一声,“看看你的周围。你有烤过的鱼肉、融化的雪水,你有温暖的火焰、壁炉,你有负责你进食的佣人、保护你安危的侍卫。你和我们在同一片土地上,在同一种神明的凝视下,过着超越我们的生活,而你居然声称这是神的旨意,声称你和我们怀有同样的信仰?”

老人张口结舌。他老了,老到已经忘记上一次他驳回这样激烈的抗议是什么时候。

“让你的信仰见鬼去吧,”但丁继续说,一步步地走近族长,“大英雄从不关心我们的宿命中要遭受多少苦难,他们只会在意我们什么时候走向绿野——和你不一样。”

“但丁……孩子,你以为你了解太多,太多……没有意义的东西,”这个已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活了四十多年的老人争辩道,“这是我们必须遵循的法则,我们不能打破……绝不能打破,那些违背这一旨意的人离开了这里,永远地离开了,你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明白。你将你未曾去过、而他们涉足的土地称为死亡。”我明白,你害怕自己一旦心生悲悯,放我离开,麻木不仁的人们会责备你怎么又让一个同胞自寻死路;我明白,你害怕自己如果坚守你的立场,你那可悲的、希冀守住自己尊严的内心会被我摧毁,经我反抗。

所以这片土地早就不需要你了。

“愿真龙知晓!孩子,你不该这样偏执,就算我同意你的请求,你会再一次,如你父亲一样,把你的同胞带向灾难,甚至毁灭。你可以说服我,你不能去说服他们,你不能承载那么多人的性命,他们还有妻儿,我们不能再有牺牲了,我们没有能力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牺牲……”

那是因为对你来说会有更少的人侍奉和瞻仰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还有什么样的灾难会比我们正在经历的更加深重?”

老人的嘴角无力地蠕动着,找不到什么样的理由继续辩解,“你不该……不该……”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妥协了。他早该妥协了。他不愿再试图压抑族人对蓝河对岸的期待,他也像他们一样期待见到绿野、密林的那一天。可他能做什么呢,他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份,那些保守派会觉得,他的纵容就是民族的灾难,他要为每一个孩童洗礼,他要让冬之子接受教化和规训。大英雄不会来的,三神也不会来的,这些他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一旦这些人们赖以生存的信仰都破灭了,我们拿什么安慰那些害怕失败的人们呢?我们拿什么告慰那些还在灾难中坚持下去的人们呢?

孩子,我帮不了你,我也不再阻拦你。

他看到那些消失在蓝河上的人们向他走来,挂着微笑,在他面前站定。他与他们挨个拥抱,他流着眼泪告诉他们有多么后悔,他在族人面前一次次地诬告他们是多么愚蠢,多么不负责任,为了这些不切实际的梦想抛妻弃子,好让人们愿意在这片灾难频发的土地上苟延残喘下去。而他常常祈祷他们还活着,哪怕他们再也不会回到永冬之地,哪怕他们有了新的家庭,与晴阳笼罩下的男女成为夫妇。

但丁已经走到他的身边,看着这个老人苍白的脸孔,因为无数次在雪地的风暴和夜火的柔光里交替,龟裂成可怕的皱纹。但丁伸出手,在自己的腰间摸到为了这一天而准备的冰刀。他猜测母亲会不会希望他这样做,那种想法转瞬即逝。这个老人就像挣扎在这片大地上的最后一具灵柩,力图唤起人们对先人的敬仰。

老人的眼睛里满是恐惧,随后是恐惧之后的平静,他甚至没有叫喊,没有机会叫喊,他的眼睛里转瞬即逝的痛苦慢慢地消失,然后解脱填满了他的灵魂,“求你……带给他们希望。”

但丁闭上眼睛,在渐渐停止的呼吸里思念自己的父亲。那一刻他的眼中滚烫,仿佛古龙神的火焰萦绕在他的胸膛。

逝者如风,如夜,如凛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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