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冰壁(1 / 2)

逝者如风,如夜,如凛冬。

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蓝河的那一边是盎然的草地和树林,还有鲜花。而在蓝河的另一边,是皑皑的雪,还有环抱着这一片土地的、无法攀援的永恒冰壁。

千年以来,不曾有人提及这片土地,不曾铭记。

祖辈们称之为诅咒。蓝河经过河岸的坚冰顺流而下,人们无法耕作,寒风笼罩,日光惨淡。蓝河每三次汛期,晴阳会眷顾这里一次。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人们要担心融化的雪地坍塌,冰屋颓倒。这里没有牲畜和马匹,孩子们从不幻想成为骑士。若有孩童怀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也会被父母狠狠地打骂。

人们敲下冰块凿成鱼叉,定期到蓝河边捕鱼为生。生吃是习惯,只有族长和大英雄才有资格使用远古的秘术——夜火,即使在冰冷贫瘠的土地上,夜火也能熊熊燃烧。冬之子的族长已经老态龙钟,而大英雄只在传说里才会出现,传说他们带领永冬之地的子嗣离开这片寸草不生的地方,去向蓝河的另一边寻找生命。千年以来无数的人都在尝试横渡蓝河,可是从来不见有人回来,他们只会坐着用冰做的船只慢慢地漂向远方,最终消失在云雾里。

人们相信这是古龙神赐予他们的宿命,古龙神在冰壁上刻下了三座神像,那是传说中的大英雄、御龙骑士——“征服者”莱昂、“龙之子”帕加恩、“忏悔者”迪阿莫。

族长披着厚实的鱼鳞甲袍,握着坚冰拐杖,在旁人的搀扶下走上雪白的神坛,神坛的上方是三座神像,神坛下的人们排着长队缓缓走向他——他们双手合十,瑟瑟发抖,极少数人披着精贵的布袍。他们低声祈祷——这是每年都会进行的祷告,冬之子在族长的带领下祈求古龙神的宽恕。古龙神劝慰冬之子们直面磨难,并报之以祈祷,祈祷晴阳笼罩的日子终将来临。

但丁跟在母亲后面,整齐的胡须和长发将他包裹的严严实实,脚下的雪地还是钻心剜骨。他费力睁着眼睛,冬之子特有的灰色眸子炯炯有神。鱼鳞甲袍叮当作响,敲在小腿上疼痛难忍。

许多年前,他的父亲带着最后一批企图横渡蓝河的同胞,消失在河间的云雾里,留他一人供养着年迈的母亲。他总是最早到河边捕鱼,等到夜深之后才入睡。他从不羡慕其他的孩子,在他眼里,这荒凉的土地上没有任何人值得羡慕。他常常在没有人的时候坐在神坛上仰望大英雄的三座神像,希望大英雄们能够为他指明道路,为冬之子带来幸福。大英雄总是沉默不语,甚至都不愿施舍一丝冷风,回应他的只有濒死的寂静,如这片土地千年来不曾被人发现的那般寂静。

“不要屈服于灾祸。”这是父亲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巴里亚是冬之子的勇士,他带着同族的青年跳进蓝河捕鱼,在聚会时大谈在水中见到的风景。他脸上永远挂着自信的微笑,晴阳普照这片土地的时候,他带着人们修补被阳光融化的雪地。一群年轻人跟着他踏上前往蓝河另一端的旅程,那甚至久远到但丁业已忘记父亲的模样。

“我们生而为冬之子。”族长这样告诉他,“你的父亲很伟大,也很愚蠢。”的确,但丁从不曾为父亲感到骄傲,因为他丢下了母亲,丢下了自己,尽管凛冬的土地上,这并没有什么影响。但他也不曾因父亲感到羞耻,巴里亚从未愧对自己的同胞。但丁像父亲一样——甚至比父亲更加——向往蓝河对面的土地。

“逝者如风,如夜,如凛冬。”

他跟着祷告的队伍念道,心不在焉。

“但丁。”前面传来了母亲颤抖却有力的声音。

“我在,母亲。”

“你在,但你没有专注。”母亲回过头,苍白的脸颊,苍白的眸子,积着雪痕的、苍白的皱纹。

但丁低下头,“对不起,母亲。”这片土地哀伤太久了。我们向神明俯首,哀悼我们前往远方的同胞,祝福仍然健在的族人,却从未预见灿烂美好的日子来临的踪迹。

但丁二十出头,对于短寿的冬之子而言,他早已成年。他的眼角有明显的皱纹,如其他的同胞一样毛发旺盛,他的全身有深浅不一的伤疤,或是鱼鳞留下的,又或是坚冰。和他的同龄人不同的是,他尚未成家,永冬之地的青年往往被要求在十二岁时成家立业,供养妻儿。由于失去了父亲,但丁照顾母亲已经顾及不暇,更不用说娶妻生子。

祷告的队列渐渐在神坛边围成半圆,那些刚满十岁的孩子被带上神坛,在族长前面向着同胞坐下,作为他们的成年礼。老族长拄着拐杖,踉跄地走着,用另一只手依次拍过他们的肩膀,说起那个冬之子耳熟能详的传说。

“莱昂、帕加恩、迪阿莫,他们是古龙神的孩子,烈火中诞生的预言之子。千年以前,我们的祖辈企图在这悲哀的日子里用死亡寻求解脱,而大英雄们,希望拯救自己的族人于水火,他们攀上了我们身后的冰壁,让真龙臣服在他们脚下——古龙神雷阿斯、缇修斯、西里斯,英雄们驾着他们,在蓝河的上方俯瞰这里,龙火融化了冰雪,龙翼飞越了蓝河,带着冬之子走向那片鲜花开放的土地,战胜亡灵,战胜北方诸族,战胜骄傲的南境爵士,莱昂的龙骨甲坚不可摧,帕加恩的神剑浸浴龙火,迪阿莫的龙焰无所不克。龙骑士带着冬之子,走向晴阳笼罩的日子。

“我们流着英雄的血液,我们的族人中或许也有烈火而生的预言之子。我亲爱的同胞们,我们祈祷吧!我们祈祷这些孩子会成为希望、未来、成为救赎我们的英雄;我们祈祷有一天古龙神会宽恕我们犯下的罪孽,用他的火焰赐予我们新生;我们祈祷……”

但丁无心再听下去,这样的仪式已经看过二十多次。在那个宛如童话故事一样的传说里,北方巨人向莱昂俯首称臣;南境的领主们为帕加恩奉上丰厚的礼物,邀请他加官进爵;迪阿莫的火焰点亮了戒灵山,让游荡在黑暗中的负罪者无处安身。

那只是传说,冬之子仍然不得宁日。母亲在他身边闭着眼睛,祈祷父亲平安归来。他需要一支队伍,他需要支持,他需要有人陪同他继承父亲的遗志,他需要有人陪他实现冬之子的夙愿。而族长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

“母亲,”仪式已经结束,“我想离开这里。”

母亲没有回答他,她抬起头用那苍老的眼睛凝视他,没有惊讶、恐惧,乃至怀疑。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如此了解自己的孩子。

“母亲?”

“我不能回答你,孩子,我的孩子,但丁。”她在他的搀扶下坐起来,像是要把久藏于心的话一吐为快。他看起来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虔诚、善良、坚定。他一定会和那个男人一模一样的,他会有一番作为,他会统领族人,甚至一支军队、一个国家。“你知道吗,孩子?你看起来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母亲!”

“我不恨他,孩子,我不恨他。你的眼睛,你有和他一样的眼睛。他也是这样告诉我的。”母亲对他说,“听我说,孩子。你二十三岁了,没有娶妻生子。你即使不说,你的同胞们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吗?冬之子没有伟大的事业,而你有远大的理想,我怎么能将你留在我身边?你无法照顾我一生,也不应当照顾我一生。我一直等待你主动离开,即便你说你要去寻找你的父亲我也没有怨言,孩子,用你的眼睛,代我欣赏蓝河那边的土地。”

“噢,母亲。”但丁将手轻轻地放在母亲的唇上,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你父亲曾经给过我的许诺,他会带我去蓝河的另一边,看看那里的土地。”母亲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他说那里有晴阳下的农田,还有金色的牧场,法加米尔和西多留斯的恩泽在那里一览无遗。人们用银灰色的石头锻造武器,豢养着牲畜和马匹。年轻的孩子们在田野间奔跑,在树上采摘新鲜的果实。廉价的火焰,温热的肉汁,鲜美的鱼类,用砖瓦和木头砌成的房子。”

“晴阳笼罩的日子不会来临,庆典不会带来温暖,祷言也不会,古龙神与大英雄也不会,我们在永恒冰壁的这一边,我们所信奉的传说最终让我们屈服于那些仪式。我需要您相信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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