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智慧(2 / 2)

“我,我还没考虑过这样的事情。”莫桑洛伊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回答过于敷衍,“我是说,我还没有时间考虑。”

“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他转过头来,看着莫桑洛伊,“在你进门之后的寒暄,都是为了让你知道我不仅仅是一个有钱的商人,我想此时此刻你的脑子里或许会把我与一个阴险的政治家混为一谈,但至少你意识到了,在这里我是一个拥有才能与智慧的独裁者,所以我的建议你最好仔细地聆听:这座宅子里一共有五间书房,我可以把这五间书房全权交给你,你必须保证我的藏书是干净的、整齐的,在我任何一次突然造访我的书房时,我不喜欢看到散开的书页和纸屑。你可以随意翻阅我的藏书,我不会像你的父亲一样封锁它们,希望你能够从中获得在洛兰得不到的东西。”

“洛兰得不到的东西?”

“当然。”

“比如什么?”

耶里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迈着他畸形的步伐,走到桌前。莫桑洛伊发现,耶里有一种能力,即便他迈着如此荒唐可笑的步伐,他脸上的表情和眼神依然能够让周遭的观众不敢耻笑他,甚至会觉得他的走路姿势与常人没有什么两样。这个身材矮小的西海人操着一口流利的通用语,说话的声音沙哑,不时掺杂着一些奇怪的音调,他的重音总是沉闷有力,像被砍钝的刀子锤击在地面上,发出让骨骼阵痛的巨响。

“莫桑洛伊,我的朋友,如果你是国王,你认为洛雅的子民如何?”

“我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我不愿意成为国王。”

“但如果没有艾伦·朗,你就会成为洛雅的新王。告诉我,你认为洛雅的子民如何?”

“没有艾伦·朗,也会有艾伦·雷格朗,会有艾伦·亚丁。终会有一个人扛起反抗的旗帜,推倒我的家族,腐败的王国终将覆灭的,这是宿命。”莫桑洛伊说“我的家族”的时候,表情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耶里隐约觉得,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期待着西格蒙·乔成为一个更受人爱戴的国王,他能在子民的掌声中继承父亲的王位。而随着西格蒙·乔在“暴君”的深渊中越陷越深,他美好的幻想也随之陨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憎恨、反感、懊悔,和无能为力。是的,这对他来说不公平。西格蒙·乔背负的骂名,有一半迁怒到他的身上,他不过是流着一个残暴的国王的血液,竟然要被如此对待。“我认为,洛雅的子民很可怜。”

“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个残忍的国王?”

“是的。”

耶里笑了笑,“可怜是因为不幸,不是因为人本身。面对不幸的时候,不逃避也不反抗,不挣扎也不解脱,任由自己沉沦在灾祸里的人,我认为他们很愚昧。”

“你指望一些手无寸铁的民众起来反抗吗?”

“我指望吗?难道不是人们期待着有一个艾伦·朗,或者艾伦·亚丁站出来,带领他们反抗吗?但他们不会的,莫桑洛伊,我的朋友,你并不了解人性。一个寻常人家的父母,一边期待着南方的贵族来带领他们脱离苦难,一边又把自己的儿女送进王宫,祈祷他们成为西格蒙·乔的宠臣,大军压境的时候他们跪地求饶,暴君屠杀民众的时候他们列队等待斩首。他们不会逃跑、不会反抗、不会声辩,他们可以井然有序地端坐在刑场周围,看着罪犯被斩首拍手叫好,但他们不会站出来成为刽子手,他们只会躲在阴暗潮湿的小木屋里,睁着恐惧的眼睛,坐看这个世界变得一片混乱。

“艾伦·朗的出现,不过就是一个偶然得不能再偶然的巧合,没有艾伦·朗,你就会理所当然地成为下一任国王,当然,在民众的谩骂和鄙夷声中。他们会指责你身体里流淌着罪恶的血液,你要花十年、二十年,乃至更久的时间更正父辈犯下的错误,让民众对你改观,对你感恩戴德,让后世来讴歌你,你熬得到那个时候吗?你拥有这样的才能吗?我不知道,或许你自己也不确定。或许你有,但或许没等到那个时候,艾伦·朗出现了。”

莫桑洛伊没有回答。

“回到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洛兰得不到的东西是什么’,用一个我喜欢的词语,叫做智慧。我的朋友,莫桑洛伊。洛兰高耸入云的城墙会让每一个身在其中的国王盲目,他们以为自己治国有方,民众爱戴他们,敬仰他们,甚至在广场上为他们立起雕像。那些家族的继任者,他们继承的王冠上刻满了他们先辈的名字,他们一生都笼罩在这样的阴影之下,有些人被逼疯了,有些人被压垮了;至于那些重压之下半道起义的勇士,为了作出励精图治、变革的表率,常常会犯下一些不可挽回的大错。”

“你是说,艾伦·朗会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他已经这么做了,我的朋友,”耶里笑道,“他邀请了阿加隆城参加他的议会,继‘魔王’科林斯·劳伦斯之后的三百余年里,这是第一次有国王斗胆邀请炼金术士来参加他的议会。”

“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错误。”莫桑洛伊反驳道。

“亲爱的莫桑洛伊,你知道一一六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科林斯·劳伦斯继位,在议会上邀请到来的炼金术士迪翁西斯表演炼金术。被迪翁西斯拒绝了。”

“不错,那你应该还知晓科林斯·劳伦斯要求用他的两个侍从作为活祭品。被迪翁西斯拒绝了。”

“是的,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一一七年发生了什么?”

莫桑洛伊沉思了一会儿,“科林斯处死了他的姑姑芙蓉。”

“原因呢?”

“我不知道。”

“继续,三年之后发生的事情呢?”

“将军卡隆·坦塔里昂、大学士梅伦·里昂去世。”

“自此一直到七年后,林德·米德林奇继位期间,洛兰没有大学士和将军,对吗?”

莫桑洛伊想了想说:“是的。”

“整个七年间,没有大学士来记录王国的历史,没有将军管理宫廷的军政,不奇怪吗?”他停顿了一会儿,见莫桑洛伊没有回应,便露出一副狡黠的笑容,继续说道,“那段历史是王国的耻辱,我亲爱的朋友。”

“什么?”

“记录下那段历史的学士叫做昂列提翁,他的手稿印有大学士的才有的国印,所以具有绝对的公信力。人们认为他在记录完这段历史后潜进了大学士空荡荡的怀想厅,盖上了国印,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段历史是真实存在的。根据他的记载,一一三年,‘仁王’乔治·劳伦斯的身体依然十分健康,他甚至想要到北境前线政府部落的巨人,个中原因是当时每年前来参与议会的炼金术士卡塔西斯一直在为他提供长生不老的秘药,并暗中使用侍从作为活祭品。这件事情不胫而走,于是在一一五年,阿加隆城的十二位神官改派前往洛兰的炼金术士为迪翁西斯,乔治一样打算买通迪翁西斯为自己提供不老之术,但迪翁西斯受到科林斯的蛊惑,在提供给乔治的炼金秘药中投毒,让他的身体急转直下,在一一六年迅速病逝。

“科林斯几乎买通了身边所有人来支持他继位,包括与自己通奸的、乔治的妹妹、自己的姑姑——芙蓉·劳伦斯。让科林斯没想到的是,迪翁西斯爽快答应自己要求的原因,就是芙蓉与迪翁西斯之间还有私通。这件事情败露之后,在一一六年的议会上,科林斯恼羞成怒,当众要求迪翁西斯表演以侍从作为活祭品的炼金术,众人都以为科林斯疯了,但迪翁西斯和阿加隆城都知道,这是科林斯的威胁,要将炼金术士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为国王使用活人祭品一事公之于众。

“但科林斯也明白,如果炼金术士的秘密败露,自己害死父亲的事实也将会被世人知晓,所以在议会结束之后,他迅速召见了迪翁西斯,并与神官达成了协议:他会在一年之内革除大学士梅伦·里昂和将军卡隆·坦塔里昂,将王国交给阿加隆城的神官代管;作为交换,炼金术士要保证洛兰的和平,不能透露出与国王的交易,为科林斯提供永生的秘药,并且不能出现在王国的土地上。炼金术士答应了这个要求,自此之后,‘魔王’都只是炼金术士代管王国的工具,没有任何的实权。

“一二二年,芙蓉的情夫康斯坦斯·米德林奇刺杀了科林斯,发现了他与炼金术士的地下交易,于是长达五年的时间里,他都在争取与炼金术士的和解协议。最终,这件事情以‘科林斯·劳伦斯得了失心疯,惹怒阿加隆城’收尾。洛兰也与阿加隆城不再往来。”

耶里走向书柜的某个角落,拣出一本厚实的册子,像其他所有的书籍一样,一尘不染,“昂列提翁的手稿中,他将炼金术士称为‘帝国的亡语’,是王国绝对不能触碰的民族。”

“那,”莫桑洛伊说,“那你也不能就此推测结果一定是坏的,也许艾伦·朗有自己的万全之策。”

“说真的,你让我很惊讶,他是你的杀父仇人、让你亡国的罪魁祸首,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辩护,”但在耶里的目光中却没有任何的惊喜,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莫桑洛伊,仿佛要洞穿他的其他想法,但那又一次地让他失望了——他希望在年轻人的眼中看到智慧、城府、谨慎,他希望他对艾伦·朗的辩护是有目的、有顾虑的,可是他只能看到一双单纯、质朴的眼睛,或许还有一些不成熟的正直。或许他并不是个可塑之才。

“他是我的敌人,但不是王国的敌人,我分得清。”

“仁慈是一种品质,但未必是一种优秀的品质。我们还是聊回之前的话题,莫桑洛伊,”耶里慢慢地向门口走去,“我把我的书房交给你,在你住在这里的期间,我希望看到你身上的变化:变得智慧、深沉、聪颖都可以——至于我的书籍,我希望它们始终光洁如新。”

“另外,”他打开房门,莫桑洛伊惊讶地看到,马耶洛仍然毕恭毕敬地站在书房的大门外,“马耶洛从今天起就是你的个人管家,除了你自己负责的书房之外,涉及你起居的一切,他都会听从你的调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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