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智慧(1 / 2)

“啊,您起床了,莫桑洛伊先生。”

漂亮的侍女微笑着给他呈上一个托盘,莫桑洛伊欠身示意对方放在门口的小圆桌上就好。对的,莫桑洛伊,他的新名字。他很久没有在这样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迎接一个清爽的早晨了:在富丽堂皇的王宫里,他被父亲软禁在一个有些逼仄的房间里;在风景如画的彩虹瀑布城,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藏身在一个三步见方的小屋之中。他慢慢踱步到阳台上,昨天的对话历历在目,彼时悬着的心让他没能够好好欣赏眼前的景致,较王宫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整座缇斯庄园被高耸的围墙环抱,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座黄金灯柱。灯柱上擎着一簇旺盛的、似乎永远都不会熄灭的火苗,在阳光的照射下澄澈透亮。庄园的大门是一扇对开的灰烬岩大门,只有夜晚才会关上,每天早晨,四个身材魁梧的男仆就会拨动门下的轮毂,将大门打开,好让耶里接受灰岩岛民的请愿。正对着庄园大门是一条通向宅邸正门的石板路,石板路的中间是一座三人高的喷泉,在蔚蓝色的西海上,唯独这座著名的缇斯庄园里有着清澈透明的池水。每一人高的位置都有一个石盆,用以盛接喷出的泉水,三个石盆从上至下依次更大。溢出的泉水顺着石板路上凿出的细小水渠流进两侧的花园里。花园里种满了莫桑洛伊从未见过的花种,其中有一种奶白色的、四片叶子的小花,他曾在母亲的床头见过小小的一枝,可想而知它们有多名贵。侍女说,花园只是耶里每年花费最少的部分,他对园艺毫无兴趣,只不过管家应他的要求,将他的花园打造成符合他身价的样子。庄园正门的两侧各有一条宽敞的廊道,支撑廊道的每根石柱的底座都嵌了一颗蓝宝石,两条廊道紧贴围墙,在廊道的任何一处停留,都能欣赏到被精心修缮过的花园。廊道交汇的地方是通向宅邸正门的台阶——这是一座堪称宫殿的房子,房子的穹顶之上擎着一颗莫桑洛伊此生见过的最大的黑金石。整座宅邸一共四层,有超过十间卧房、三个正厅、两个餐厅、三个宴会厅、五间书房,以及众多未经耶里允许,不得入内的房间。

莫桑洛伊住在离花园最近、最精致的一间客房里。他在房间里看到的每件家具都镶上了黄金:他的床沿使用黄金固定的,桌子的四条桌腿上缠绕着四条黄金雕成、盘旋向上的巨龙,他此刻所在的阳台上,连扶手都是黄金铸成的。床头的墙面上挂着巨大的装饰画,画的是一位赤裸上身的少女,正在为一朵鲜花浇水,画框也是黄金铸成的。

莫桑洛伊静静地伫立在阳台上,此刻关于他“能否活到明天”的恐慌已烟消云散,只能作为一些小小的疑虑散落在他心头,在某一些细碎的瞬间被想起来,宛如花园中难以寻觅的几颗石子。他没有在沉思什么,经过漫长的一觉,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终身软禁在这座比王宫更奢侈,也更自由的庄园里,他对国王的宝座毫无兴趣,也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希望渺茫。他拥有的是一种无所挂念的解脱感。艾伦·朗需要布下天罗地网才能染指西海,他还要涉险西海的大风大浪才能登陆灰岩岛,他要突破灰岩岛迷宫一般的道路才能找到这座庄园,他要攻下这座堡垒一样的庄园才能找到自己。是的,莫桑洛伊觉得自己无需再对死亡感到恐惧,但放下了这种惊恐的执念,他能感觉到的只有空虚,仿佛自己在某种糟糕的情绪中一再地坠落、坠落、坠落,终于抬头寻求解脱的时候,发现自己深陷身陷囹圄。

“莫桑洛伊先生?”传来侍女的敲门声。

“我在。”

“耶里大人邀请您吃完早餐之后到他的书房与他见面。”

“好的,我会尽快。”

“不用着急,耶里大人一整天都会在书房里。”

“他的书房在哪里?”

“马耶洛管家会在您的房间门口等候,他会领您过去的。”

“好的,谢谢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并没有等到回答,就听见了侍女离开的脚步声。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有他们保持不停息地劳作,这座庄园才能有条不紊地运行下去。与宫廷的区别在于,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沉醉在自己的工作中,仿佛知道自己如果疏忽怠慢,就会被耶里赶出庄园,用更年轻而努力的新人取代他们;而宫廷的佣人总是在走廊的拐角处交头接耳,聊着哪位大人的儿子迎娶了哪位大人的女儿,人们说西格蒙·乔养了一帮不学无术的弄臣,每天的任务就只有把国王哄开心。

马耶洛的确等在门口,门口的小圆桌上摆放着精致的早餐,但莫桑洛伊并没有什么胃口,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吃,示意管家把他带去耶里的书房。

莫桑洛伊的房间在宅邸二楼的最边上,他们不紧不慢地穿过宽敞的过道,在此期间,莫桑洛伊才细细地打量起这座比宫殿更华丽的宅邸:与大门相对的是一面延伸到穹顶的水晶窗,被四个偌大的中庭等分成四个楼层,水晶窗的两侧是不同的房间,每个房间的门统一开向过道,从正门看去,更像某个国王的藏书阁,而非海上领主的宫殿。过道的墙壁上每隔几步都挂着一幅画作,主题大多关于性、智慧、财富——裸体的少女、闭眼沉思的学士、坐在黄金堆里的男人。画布上散发着一股香料的气味,让莫桑洛伊感到精神振奋。

马耶洛带他到三楼尽头的一处房间停下来,然后敲了敲门,耶里熟悉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进。”随后马耶洛为莫桑洛伊开门,向耶里欠了欠身,就关上门离开了。

莫桑洛伊快速环顾了一下耶里的书房,惊叹之余他不免也感到失落,耶里的这间书房足够让一整个王室在这里举办家庭宴会,而莫桑洛伊在洛兰王宫的书房兴许连这儿的一半都不到。耶里有一张像床一样大的书桌,背后的高墙被一整件书柜取代,角落里、窗沿下、门背后,除了用红毯铺出的步道以外,目力所及的地方都井然有序地堆满了书籍。每一摞书都一尘不染,整洁如新,这说明耶里的仆人勤于打扫,或者他读书的频次远比他看上去要多得多。

“欢迎来到舍间,莫桑洛伊。你不介意我从现在开始叫你莫桑洛伊吧。”

“当然不。这是你的房间吗?”莫桑洛伊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如果你是问我是不是把这里当作我的卧室,那么我会说是的。阅读使我愉悦,莫桑洛伊。”

“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只是个商人。”

“‘只是个商人。’起初是的。你从巨石港来,应该能看到在阴沟里挣扎的贱民,只成为一个商人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但贱民们会拥抱在一起取暖,分享那些廉价易得的东西,他们有不值钱的道德和自尊,他们不明白,在这片大海上,每个人的生命都可以换算成筹码,想要黄金太简单了,出卖朋友、亲人、爱人就可以。但有些东西是无法通过出卖他们得到的,比如地位、名声、智慧。一个人在得到了黄金之后,就会需要这些东西,因为他不愿意一辈子背上骗子的罪名。”

“你是说,你现在声名显赫。”莫桑洛伊看着他,“恕我冒昧,可是我在港口没有听说过你的传闻,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自己的美名传送到更远的地方去的,对吗?”

“可他们都知道灰岩岛,是吗?”莫桑洛伊点点头,耶里继续说,“地位也好,名声也好,智慧也好,无法交换成黄金的财富,都是可以分享,并且应该用来分享的财富。灰岩岛上的人们会以为大家是因为我才了解灰岩岛的,这能够让我受到他们的尊敬和爱戴,我只需要适当地对他们慷慨解囊,聆听他们的抱怨,就能让他们对我众人不二;而灰岩岛之外的人们会以为它本身就很富有,他们会对这里充满向往,会满心欢喜地投奔我的庄园,也让所有的海盗争先恐后地向我进贡、与我做生意。如果他足够有本事,自然能够找到耶里·狄戈耶里;如果他连认识我的能力也没有,我又何必大张旗鼓地让他知道我叫耶里呢?”

莫桑洛伊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想着,如果耶里是国王的朝臣,父亲是不是可以避免如此惨淡的下场。而这样一位颇有见地的领主,为什么会和伊里莫这样粗鲁的海盗成为形影不离的好友。

“你或许在想,我看起来比你父亲的那些弄臣要聪明得多,为什么会和一个臭名昭著的海盗来往?”

“港口的人们都说,‘宁可被海妖吃掉,也别上伊里莫的船。’”莫桑洛伊停顿了一会儿,“与那样的海盗来往,不会败坏灰岩岛的名声吗?”

耶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摘下眼镜,静静地端详着莫桑洛伊,似乎生怕自己错过那张一尘不染的面孔上任何一个稍纵即逝的表情:王子有平坦的额头、瘦削但精致的脸庞,浓密的眉毛微微向下耷拉着,鼻梁修长挺拔,嘴角总是蠕动着,看起来像是要说什么,但总是欲言又止。作为平民,他看起来过于白净;作为王室,他看起来又过于孱弱了。他既缺少一个优秀的国王所需要的果决、胸怀、气魄,也不具备一个坏国王需要的傲慢、残酷、狡猾。他像是经历过一些深切的灾难似的,但作为一国的王子、未来的国王,即便西格蒙·乔再嫌弃他无能,又怎么会对他真正狠下毒手。他每时每刻都在阴郁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不时地把目光聚焦在某个瓶子、某幅画,或者某块地板上。他的表情从来不会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也不会透露出别的情绪,譬如快乐、兴奋,耶里见过一些这样特征的人,他们通常有强烈的信仰,或是深邃的思想,通常是长者或者导师,通常对于自己的生命没有困惑,反而总是引导他人走出歧途。但在他的身上,耶里看不到这些东西,那对麻木的眼睛里或许闪烁过某种瞬间的智慧,但那也几近渺茫,大多数人只会把它当作蠢材的灵光乍现。

“你多大了?”

“三十一岁。”

“告诉我,莫桑洛伊,”耶里问道,“过去的三十一年,你是不是一直待在西格蒙·乔的宫殿里?”

“是的。”

“你觉得宫廷里的人们怎么样?”

“怎么样?你指的是哪一方面?我……我说不出来。”

“那我试着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他似乎感到自己的脸太过僵硬,于是舒展了一下眉毛,“他们千篇一律,没有特点,大多板着一张阿谀奉承的脸。他们巧舌如簧,国王晨间和夜晚穿着相同的衣服,他们却能用完全不同的溢美之辞称赞国王的英姿。你的书籍明明全都被你的父亲封存,他们却能歌颂你的智慧、讴歌你的才华。他们小心翼翼地敛财,与商人、弄臣沆瀣一气,收买亲信,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从仆人的口中探听消息。他们会在盛大的节日和宴会上赠送给你相同的礼物,因为他们打探到的消息来自同一个侍女。他们送给你的器具全都是‘世间只此一件’,他们送给你的衣服都是合身的,为你写作的篇章都是同一种文体。他们不断为你、为你的父亲引荐各种各样的美女——女儿、亲友的女儿、养女、妹妹,为的是讨你的欢心,与王室联姻。你但凡举起一个指头,他们就会俯首听命。你表示口渴了,千百杯玉露琼酿就会送到你的面前。”

“是的,他们都是这样的。可这跟伊里莫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王子。”耶里说,“你见过了太多一样的人,就会习惯性地将人划进统一的类别中,用简洁的词汇定义他们——谄媚、贪婪、没有底线。就像海盗都是作恶多端的亡命之徒,海民就会将他们划进‘恶人’的行列中,伊里莫与其他海盗只是‘更恶的人’与‘恶人’的区别。这会让你忽略不同的人之间的区别,那些展现在你面前的恶劣行径,也许是通过某种出类拔萃的能力才达到的。比如进献给你的诸多华丽且相似的服饰中,大多数都是布料上好、做工粗糙的下等品,但某个弄臣的礼物或许真的出自某位闻名遐迩的裁缝,他们是相识已久的朋友、挚友、亲人;献给你母亲的鲜花中,或许有一束真的来自遥远的、特定时期的彩虹瀑布城,这表示献礼的那位弄臣虽然是为了达成丑恶的目的,但他能够拿出恒久的决心,出众的毅力。很多时候,我们不能保证自己的身边都是那些‘好人’,我们只需要把他们的能力引导向一个有价值的目的。

“至于伊里莫——进来,”马耶洛端着两杯香气四溢的酒走进来,端到莫桑洛伊面前,然后把另一杯放到耶里的桌上,又快步退了出去。耶里抿了一口,继续说道,“至于伊里莫,他为灰岩岛带来了财富,为我的庄园带来了新的血液,而背负恶名的只是他与他的水手,对我而言,对灰岩岛而言,又有什么损失呢?尝尝来自瓦西比的美酒吧,我的朋友,有人说它的味道像落日余晖一样美丽。”

莫桑洛伊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在他读过的、为数不多的关于西海的文章里,洛雅的学士总是把这里描述成一个充满罪恶、野蛮、无耻交易的法外之地,人们通过背叛、杀戮来吞并别人的财产。而耶里却展现出了一种属于学士的智慧、一种他所未曾想过的智慧,或许正是如此,灰岩岛才能获得西海独一无二的财富和繁荣。他尝了一口来自瓦西比的美酒,酒液轻巧地划进他的喉咙,然后一股温热的暖流回荡在他的唇齿间,像日暮时分鱼跃而出的游鱼,被饱满的、斡旋在海平面上的夕阳照射了许久留下的温度,回甘的瞬间伴随着一阵阵青草的香气。

“那伊里莫呢?你不害怕伊里莫知道了你对他的这些看法吗?”

“他一直都知道,莫桑洛伊。”耶里不以为然地努了努嘴,“我觉得他肮脏、卑鄙、作恶多端,他觉得我伪善、虚假、蛊惑人心,这些有损彼此名誉的看法,我们互相都知道。你要分清楚一件事,我与他不是朋友、伙伴、兄弟,而是盟友,朋友会认同你、伙伴会陪伴你、兄弟会支持你,但是盟友存在的目的有且仅有一个,就是通过行动为彼此带来价值。我是群岛中最富有的领主,他是大海上最强大的海盗。我们都很清楚,如果不和彼此合作,那么就会将一个价值连城的盟友拱手让给自己的竞争对手。至于那些来自盟友的评价则无关紧要,让这些口舌之争耽误了我们的合作,才是蠢材的行为。他在大海上生存了如此之久,要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个法则。”

“好吧。”短暂的沉默。“你把我叫来,应该不是为了聊这些事情的吧。”

“当然。”耶里站起来,慢慢地踱到窗前,“你打算做什么呢,莫桑洛伊?”

“什么?”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他犀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窗外,“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工作,他们对待它甚至像对待自己的事业和信仰那样虔诚。我喜欢这种氛围,能够保证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在围绕着某种规则、某种秩序地运作着,所以我希望你有一份自己的工作,或者值得你忙碌的事情。我可以把你安排到我庄园的任何一个角落,或者灰岩岛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你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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