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野心(2 / 2)

“哈,你的管家看起来都比他聪明。”

马耶洛打开门,把年轻人送到两个人的面前,伊里莫笑着邀请他坐下。

领主依然低着头,双手抱着架在鼻子前面,眼睛向上翻,透过那双半月形的眼镜打量着他,“耶里·狄戈耶里,你可以叫我耶里,灰岩岛领主。”

“我……我是马克伊姆,马克伊姆·弗——”

“——不,你不是。”耶里打断了他。他目光凌厉,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尖刀,扎在年轻人的胸口,“小子,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东西有两个:宝石,以及昂贵的布料。我买过洛雅一百七十九位裁缝的作品,我认得每一件衣服,记得它们的裁缝,闻得出它们的产地。其中的一百七十八位都让我觉得扫兴,唯独有一位叫做卢克兰·安东尼的裁缝,每年的收获日,我都会找他定做一身衣服,然后在繁盛日去取,他的手艺巧夺天工,价格也出奇得昂贵——两个沉甸甸的金梅伦。据我所知,只有两种人穿过他做的衣服,一种人是我,另一种人在洛兰的王宫里。”

“你走进我的庄园时穿的那件袍子,出自卢克兰·安东尼之手,属于西格蒙·乔。”他伸出一根手指朝年轻人轻轻地指了一下,“鉴于国王西格蒙·乔已经死了,我有理由你是王储。”

年轻人先是一阵惊愕,然后像一个被戳穿秘密的孩子一样,努力地回避着耶里的眼光。他看到伊里莫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轻佻地朝他笑了笑。然后,年轻人低着头说:“玛蒙·乔。”

“新国王艾伦·朗杀了你的父亲西格蒙·乔。”耶里冷冷地说。

“是的。”

“你的父亲让你逃走,你选择西海是因为这里是法外之地,而你在整个洛雅被通缉了。”

“是的。”

耶里放下双手,玛蒙看清楚了他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可能他本身就是个不苟言笑的家伙。只不过他那如刀尖一样锋利的视线终于不见了,他的目光从玛蒙身上转移到了面前的美酒和佳肴。短短的一刹那,他给人的感觉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履行了某种责任。

“看吧,”他身旁的伊里莫兴奋地说,右眼的黄金球随着他高亢的嗓音振动起来,“我们都说‘无所不知的耶里’,‘无所不能的耶里’,你那点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就这样瞒不住了,王子殿下。”

“从你上船的第一刻起,我就盯上了你身上的那件袍子。你以为我们邀请你上船是出于善良吗?这是西海,善良的人死无葬身之地。但是,‘哪一个穿这身衣服的人会没有自己的船呢?’我这样想。于是我联系了耶里,我的好耶里,他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船上没有秘密’吗?从你下船的那一刻,从耶里看到你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你是谁了,我们在回来的路上一直在说你的事情:美丽的大陆洛雅,美丽的首都洛兰,还有那些随风飘散到西海的、你父亲的丑闻。尽管他的治国之道并不让人满意,但子嗣总是无罪的,对吗?”

玛蒙点点头,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倒吸一口凉气,“对,无罪的。”

“那么,王子,你觉得我们会怎么安置你呢?”

玛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但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任何猜想和假设都无济于事,他头顶没有王冠、身边没有军队,他所处之地也不是洛兰。

“你知道自己的悬赏金是多少吗?”耶里冷冷地看着他,玛蒙摇摇头。

“新国王不敢大张旗鼓地颁发悬赏令,他们对外宣称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已经死了。但是他们暗地里在各地搜寻你的消息,我的线人告诉我说,他们悬赏一百个金梅伦要你的性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大概对这样一笔金钱没有概念,这足够让一个大家庭终身不用工作了。”

玛蒙掌心发凉,他感觉新换上的衣服沾满了冷汗,贴在他的后背上。

“但是,如你所见,一百个金币对我来说不足挂齿。我的意思是,我们暂且没有处置你的打算。你觉得这样怎么样,王子?你可以在我的庄园里当个座上宾,直到你厌倦这里的生活为止,作为回报,你可以讲讲你的王国是怎样屈辱地被艾伦·朗收入囊中的。”

玛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几乎已经是所有他预想的结果中,最好的那一种了,不,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在“黑海妖号”上时,他料想最坏的结果是伊里莫出尔反尔,让其他的奴隶或者海员把他抛到海里去喂海怪,最好的结果是一辈子做一个看酒窖的水手;在他下船之后,他以为最坏的结果是被富可敌国的领主嫌弃瘦小无力,然后抛尸荒野,最好的结果是做一个任劳任怨的奴隶,从此在洛雅的史书中无名无姓,别人问起时,只会知道狄戈耶里的庄园里有个什么什么洛伊。

“我没有在骗你,我从不骗人,谎言是商人的毒药。”耶里推了推自己的半月形眼镜。

“谢谢,狄戈耶里先生,我——”

“——叫我耶里,狄戈是我父亲的名字。在西海,我们会把父亲的名字加到自己的名字当中去,你只需要称呼不属于父亲的部分。比如我的爷爷叫拉玛,我的父亲就是狄戈·拉玛狄戈,我叫做耶里·狄戈耶里。”

“好的,谢谢您,耶里先生。”

“不用谢,你可以开始了,王子。”

“开始什么?”

“你的故事,从未来的国王变成流寇的故事。”他擦了擦手,续上一杯酒,然后示意玛蒙把自己的酒杯端起来,“我们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讲。”

玛蒙喝了自己在缇斯庄园的第一杯酒。

“我得知打仗的消息时,可能已经开战了半个月了。我在房间里听见几个路过的大臣在讨论战争。之后的几天,父亲每天都在裁决厅听各种各样的战报,大多数都是坏消息。他还会把那些带来极坏消息的信使给杀了,弄得人心惶惶。

“我不喜欢参与他的事情,我喜欢读书。但他说‘我不允许未来的国王是个书呆子’,所以他把我的学士处决了,把我的书都烧了,逼迫我参加骑士的决斗,我拒绝,他就把我关在房间里让我反省。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他,好吧,所有人都不喜欢他,除了那些向他献媚的弄臣,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艾伦·朗能够一路北上、畅通无阻的原因吧。

“听到战争的消息之后,我才注意到王宫的每个人都在陷入一种疯狂又紧张的情绪中,我猜想他们疯狂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希望一个优秀的新国王能够取代我父亲,他们的紧张可能是因为害怕他失败,然后我的父亲会变得更加猖獗。我还发现王宫里的人逐渐变少了,父亲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裁决厅,大学士劝他寻求几个老派家族的拥护,亲征以重新树立自己的威望,向人民表达战争让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行为等等,他就把大学士给关到地牢折磨致死。大学士的死彻底击溃了人心,很多侍女和侍从都打包逃走了,一些胆小的弄臣也是。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他不断地在裁决厅咆哮说‘黑斯廷斯哪里去了’‘希克瓦哪里去了’‘那帮只会花钱的饭桶为什么一个都不在’。这样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持续了大概两个月,直到艾伦·朗攻破三河堡的消息传到王宫里。

“一些大臣开始说艾伦·朗有一种父亲没有的魅力,以及‘他是个天生的领袖’‘他一定会成为国王的’,甚至,他们当中的某一部分离开王宫后就去投奔了艾伦·朗。一些和我关系不错的大臣想要帮我一起逃跑,我拒绝了。我不喜欢这个国王,但他至少是我的父亲。当然,父亲并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打听这些流言,他觉得危机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他开始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死亡做准备,他找了几个贴身侍卫,夜巡的卫兵人数和班次都增加了,尽管谁都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叛徒。他开始彻夜不眠,母亲也不睡觉,终于有一天,母亲忍受不了这种恐怖的日子,服毒自杀了。父亲甚至都没有悲痛,他把自己的寝间挪到骑士厅里,让大臣到骑士厅里去商量对策。

“三河堡沦陷的消息大概过了二十天,或者三十天之后,父亲抓到了一个艾伦·朗的斥候,对他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但是最终什么都没问出来。有大臣觉得这是艾伦·朗给出的一个信号,既然斥候可以抵达洛兰,意味着整个军队已经离洛兰近在咫尺了。父亲很恐惧,我从来没有见到他那样恐惧。自从我拒绝参加骑士的决斗以后,他第一次主动走进了我的房间,要我收拾行李,走小道离开洛兰,‘你觉得哪里安全就逃到哪里去!’他是这么说的。

“我并没有考虑很久,我明白,他是作为父亲对我说的,而不是作为国王对我说的。所以我当即收拾了行李——我也没有收拾很久,那座宫殿里属于我的东西本就不多——几乎当天入夜,我就离开了洛兰。他们给我弄了一匹铁骑,就是那种被施加了魔法的马,跑得很快。

“我觉得西海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在书上看到过西海的故事,洛雅与西海有一个永不涉政的公约,我逃到这里来,应该就不会被追杀了。所以我离开洛兰之后一路向西,大概十二天之后,我到了彩虹瀑布城。这个时候我几乎已经听不到什么关于王宫的消息了——越往西,关于洛雅的事情就越少。

“我带的钱不多,又不能抛头露面地走在大街上,所以我进城之前把铁骑卖掉了,然后在城内找了一家叫‘候鸟旅店’的地方,打算住一晚上再上路。就是在那里,我觉得有人在调查我的行踪。我吃完晚饭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久,我就看到士兵模样的人走进来,没过多久又走出去。我在窗边盯了他们好一会儿,他们在附近的几家旅店里进进出出,手上攥着一张像画像一样的东西。于是我没等到下半夜,就赶紧逃出城外。

“我在巨石港待了三天,也可能是四天。我在‘巷头酒馆’后面的黑巷里听到有几个人在说想到海岛上做奴隶,他们说了很久,说侥幸到了一个大船长的船上,就有机会成为大财主的奴隶,从此衣食无忧。最次不过就成为船上的水手,至少不用担心流落街头,被恶病折磨死。我可能找了四五个船长,但他们看我太过瘦弱,是个外乡人,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于是都拒绝了。后来的事情伊里莫都知道了,他的大副邀请我上船,然后我到了这里。”

短暂的沉默,玛蒙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等待他们开口。

“不错,冰冷的父爱在濒死关头奇迹般地苏醒了,有点曲折,有点惊险。”伊里莫啧了啧嘴,“你下定决心逃到这里沦为人奴,是不是意味着你再也不想要回你的王位和王冠了呢?”

玛蒙点点头。

“你有什么能证明自己是王储的标记或者信物吗?”

“我有这个。”玛蒙从衬里掏出一枚水滴形胸针,边缘用高纯度的秘银打造,熠熠发着寒光,秘银上刻着一排小小的名字——“属于玛蒙·乔”。胸针正中间镶着一颗耀眼的蓝宝石,蓝宝石中嵌入了一枚象征乔家族的黄金冠冕,蓝宝石中的水文有规律地浮动着,“只有王室才会拥有这个胸针,流动的水文代表我还是活着的,静止的水文——”他掏出另一枚胸针,比之前那一枚稍大一圈,边缘刻着“属于西格蒙·乔”,“——代表人已经死了。”

伊里莫接过玛蒙手中的两枚胸针,饶有兴趣地端详着,“真有趣。”

“那么,从今天起,”耶里接过那枚属于西格蒙·乔的胸针,“这两枚胸针也不再和你有任何关系了,你的名字叫作莫桑洛伊,国王的追兵会在西海发现玛蒙·乔消失了,会在灰岩岛上发现马克伊姆消失了。他们至多在这座缇斯庄园发现一个叫做莫桑洛伊的客人,这位莫桑洛伊是我的莫逆之交,我的异乡老友,他可以享用我庄园的美食、美酒、美人,我的藏书阁和客房。你觉得如何?”

“恕我冒昧,你们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玛蒙并没有从伊里莫狞笑着的嘴脸中找到答案,于是他转向了看起来更为冷静的耶里,耶里放下手中的胸针,调整了一下自己半月形眼镜,斜着眼睛看了一下伊里莫,“我就直说了,玛蒙·乔,你眼前这个疯癫的海鬼想要拿你的身份去赚一笔大的——你的身份,不是你的性命。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计划,我帮助他是因为他得到的每一个金币我都能拿一半。简而言之,你可以理解成我们向你购买了这两枚象征王室的胸针,我们交出的筹码是你终身的安全和衣食无忧。而我建议你接受这个提议,我想你应该也意识到了,你并没有选择的权利——不是没有选择,而是没有选择的权利。”

“你们想要用我的胸针做什么?你们刚才答应我会让我隐姓埋名地活下去的。”

“这就不是你要关心的问题了,我亲爱的王子殿下。”伊里莫说,“不用担心,我们的好耶里会说到做到的。”

“无意冒犯,玛蒙·乔,但我的缇斯庄园比你在洛兰的宫殿要坚固得多。”

“我看不出来。”玛蒙忧心忡忡地朝着庄园敞开的大门看去,远处聚落里的人影依稀可见,小得像一个地平线上的斑点,在缓慢地蠕动着。

“至少它没有被来自南方的艾伦·朗攻陷。”玛蒙无言以对。“那么,我姑且认为你认同了我的提议,如果你吃饱喝足了,马耶洛——就是刚才领你进来那位管家,会领你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希望你对你的房间还算满意。你可以向马耶洛提出任何需求,甚至吐露你的心事,他是个哑巴,而且不会写字。”

是的,我并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在耶里深不可测的神情中,玛蒙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会再有更好的余地。但自离开洛兰以来,他第一次有了如释重负的解脱感,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整个西海最恶名昭著的海盗和最富有的领主坐在他的面前,给予了他一个十分诱人的口头承诺;或者是因为他终于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他人定夺,而不用为了能够再苟活一天而提心吊胆。他恍惚地吃完了这顿饭,马耶洛领他离开的时候,他踉跄着走出门,消失在海盗和领主的视线里。

“我喜欢他,”耶里说,“他看起来很软弱,这是一种优秀的品质。”

“优秀的品质?哈哈,在大海上,看起来越软弱,死得越快。”伊里莫说。

“在陆地上不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拿你自己这张扭曲的脸做参照物,人们都说,‘瞎子伊里莫连裤裆里都挂着一把匕首。’”

“难怪海上的女人都不喜欢我。”

“我敢肯定贵族的女人也不会喜欢你的。”耶里瞥了他一眼,伊里莫依旧在把玩那枚精致的胸针。

“那可不一定,我的好耶里。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找机会提升她们的品位。”

“有朝一日?”耶里说,“听上去你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计划?”伊里莫把两枚胸针都收进自己的口袋里,“海盗要有冒险精神,我的朋友。计划是最没有冒险精神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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