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2 / 2)

那媒婆说:

“隔壁地瓜村的,三十二岁。懂事,聪明又会干活。”

大伯嘴咧了一下,说:

“那么年轻,哪看得上我呀,我都快四十的人了。”

媒婆摆摆手说:

“那姑娘不会生,嫁过一回了。”

大伯哦了声,媒婆又说:

“怎么?跟我去瞧瞧?”

大伯也拿不定主意,就看向我,我赶紧继续吃饭,心说这事儿看你自己,我一小孩能干嘛。大伯看我装傻,也没办法,人家媒婆都找家里来了,去看看也不会少块肉,就和她说:

“那待会我跟你去瞧瞧,你吃饭了吗?”

媒婆一听他肯去,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就说:

“不用不用,我去外边等你,吃完了咱就去啊。”

她说完就走出门,坐到我家门口的石凳子上等着我大伯。

我和大伯说:

“你待会去了,要是人家问起来,你就说现在住的那一半屋子是你的。”

那媒婆骑驴来的,大伯就骑车跟她去,一去就是一下午,我伴晚背着锄头回来时,他还没回来,等我做好晚饭天都黑了,他才推着自行车进门。我一看他表情就知道有戏,就问:

“大伯,咋样?那姑娘咋样?”

大伯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又问了好几遍,他才挠挠头说:

“日子都定下来了。”

我原本还挺高兴,一听下巴差点掉地上,忙问:

“大伯,你看清楚了没,那姑娘好不好?能不能过日子?”

大伯说:

“她跟我还挺像的。”

我听这话心里就松了,心说那就肯定好。

这么定日子按理不太合规矩,不过人姑娘是二婚,家里就不讲究太多,只要求我大伯好好把人接过来。我大伯想想,怎么也该有个形式,第二天就拉着我进城买东西,买了几匹布,还有烟、酒、茶、糖,给那姑娘家送了去。村里的干部听说我大伯结婚,后面两天也来帮忙,帮着把定来的几百个馒头和粽子挨家挨户发了。我大伯那两天高兴坏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拉屎都能拉三斤。

到结婚那天,我大伯借了辆摩托车,晚上就开着去把新娘接过来了。新娘坐摩托车到了村口,我们村里人就和蚂蚁一样热热闹闹地跟着,一直跟到家门口,我们家像过年一样,所有灯都开着,我和甜甜就提着袋子往门外抛糖果和小包的零食。他们好几个笑着上来和我大伯说:

“这姑娘看着就有福气,你娶她肯定没错。”

我也看到了,我这婶婶脸圆圆的,身上不胖不瘦,走路很有劲儿,一看就是个勤劳女人。村里人在我们家热闹了一阵,又说了很多祝福的话,都回了家。我就拉着甜甜到婶婶面前,和她说:

“甜甜,这是婶婶。”

甜甜就叫了声:

“婶婶。”

婶婶看着甜甜,看出了她身上有点怪,摸了摸甜甜的头说:

“这闺女怎么了?”

她这声闺女叫得让我多看了她一眼,大伯就和她说了甜甜的情况,她听了点点头,牵着甜甜的手说:

“以后婶婶照顾你。”

甜甜就说:

“那我也照顾你。”

我这婶婶是个好女人,大伯做饭不好吃,炒个粉都能干的我把脖子伸出去二里地,来了后都是我在做饭,婶婶第二天起得比我都早,喂了鸡鸭就来厨房做饭了,等我们吃完了,碗也是她抢着洗。家里有两个锄头,她和大伯一人一把,我成了跟在他们后面给家里的羊割草的了。这么过了几天,大伯和我说,他和婶婶商量了一下,还是希望我去城里把书读了,他会想办法去城里找个活干。我听到这话,头一下子就痛起来,我捂着头咧嘴吸气,这和以前真像,像小时候我去城里读书,我爹也去城里干活,这些片段像碎玻璃,在我脑子里划来划去,我眼泪都是泪,转身摇了摇头。后来他们又劝了我几次,让我改变主意的是甜甜,那天晚上她拿着书,问我题目怎么做,我发现自己没学过,教不了她,我想起回来的时候和她说会照顾好她,这才把初中读到了毕业。

这段时间里我去找过三个人,一个是以前我们家隔壁的老妇,她还和以前一样,就是头发白了,耳朵也聋了眼睛也花了,我走到跟前,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我给她带了包雪花糕。第二个是赵老师,我知道找不到他,但还是去学校看了看,他果然不在。第三个是孙碧玉,她们家住了别人,向隔壁邻居打听,说多年前就搬走了。

我从县城回到家,坐在门外的石头上,故人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陆续飘远,好似风中落叶。

后来又过了些年,甜甜长到了二十岁。

我婶婶看着她长成个女人了,就偷偷跟我和大伯说:

“得早点给甜甜找个男人。”

这些年我婶婶对甜甜好,和对自己亲女儿一样。甜甜也很依赖她,每次婶婶在家里做些针线活,洗菜做饭的,甜甜就跟在旁边。婶婶就教她衣服破了怎么补,鞋怎么做,菜怎么炒。婶婶和我们说:

“别看她有点傻气,学的是真快。”

顿了顿她又说:

“就是手脚不方便,穿不了针孔。”

婶婶教甜甜这些东西,我其实心里有数,她是早为甜甜嫁人做准备。甜甜身子本来就弱,走路慢也干不了重活,家里的活总要会一些。只是甜甜这样,想找个好人家不容易,婶婶就和我们商量,该怎么给甜甜找个男人。这事儿其实我们的想法都差不多,条件好的估计看不上甜甜,但是缺胳膊少腿的我们也不同意,甜甜这样了,再嫁个缺胳膊少腿的,一家人估计得饿死。大伯说:

“不管怎么样,我先去村里问问。”

后面几天,家里来了好几个男人,他们看甜甜长得乖巧,起初还喜欢,后来知道了她身上的毛病,都不说话了。我心里乱乱的,我知道甜甜这毛病是个问题,但又总觉得自己这么宝贝的一个妹妹不该没人看得上,想来想去就有些急了。婶婶见我这样,就劝我:

“甜甜这么懂事,肯定能找个好人家。”

又转头对大伯说:

“你去我们村,找当初那骑驴的媒婆看看。”

大伯早上去的,中午就回来了,那媒婆也来了。大伯进门就挥手说:

“老婆!快倒茶!”

我再一看,媒婆后边跟着个男人,那男人刚进门,我就上眼下眼左眼右眼地看,他穿了身简单的衣服,身材中等,看起来二十五六,手脚也好。我刚心说这媒婆厉害,带了个这么好的男人来,那男人一转头,我就瞧见他左边的脸后面有块醒目的疤,是烫伤,耳朵少了一只。

那男人带了瓶酒和两箱水果,往我们家桌子上一放,就去看坐在椅子上的甜甜。婶婶倒了两杯茶端过来,说:

“你们快坐。”

那男人哎了声,双手接过茶,坐下来后打量了一下我们屋里,又小心地去看甜甜。甜甜倒没觉得不好意思,也去看他。媒婆看看那男人,又看看我们家甜甜,笑呵呵地说:

“这是三顺,我们村的,今年二十六了,是在城里修车的。”

我问:

“修什么车?”

三顺身子绷直,像上课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一样,对我说:

“噢,我们店里自行车和摩托车都修。”

媒婆接话:

“三顺这耳朵啊,就是修车的时候不小心烫掉的。”

我点点头,和他说:

“我们家甜甜出生的时候,在娘的肚子里待太久,身上落下点毛病。”

三顺挠了挠头,腼腆地说:

“媒婆说过了,我觉得没关系。”

我们聊了一些家里的情况,他们又坐了一会,三顺就说下午还有活,先走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送他们出门后,眼看着他们要走了,媒婆又抖着一身肉跑回来说:

“三顺说,如果甜甜肯的话,他过两天再来一趟。”

媒婆留了个三顺的号码,我知道这事接下来得看甜甜了。吃饭的时候,我轻声问甜甜:

“甜甜,今天早上来的那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甜甜知道这些天的男人是干嘛来的,她吃着嘴里的饭,和我说:

“我觉得比先前来的那些好。”

甜甜这么说了,那这事儿就定了。

过了两天,三顺果然来了,他这次开着一辆新摩托车来的,摩托车上系了两朵红花,后面放着六匹布,六条烟。我知道他今天要来,没去城里干活,他开进村口的时候我还在田里,见他来了,我扛着锄头跑过去一看,人就傻了,心说这难道是接人来了?

“三顺,你这是?”我愣愣地看着车上的东西,又看了看车前系着的两朵花。

三顺不好意思地笑,轻声说:

“聘礼。”

我这才松口气,和他一起回了家。大伯和婶婶看到他来了,起初也以为是来接人,三顺下车后把东西都拿进来,把摩托车的钥匙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我们都看着他,他摸了摸鼻子说:

“这车也是聘礼。”

我们留三顺在家吃了顿饭,婶婶拿着黄历,大家把结婚的日子敲定了下来。等三顺走了,甜甜问我:

“大哥,我嫁出去后还能回这个家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才想起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依着我们,我突然有点恨自己,甜甜当了我十年的妹妹,从来没对我说过不字,她永远都会相信家人让她做的事是最好的。

“可以,想回家随时都可以。”我说完,背过身眼泪就下来了,只好拿了袋饲料去喂鸡。

三顺和甜甜结婚的那天办得很风光,我们都去了他们村喝喜酒,那天晚上,几乎他们整个村子都来了,老老少少的全是人,那媒婆更是坐在主桌,不停地说这次介绍得好。后来还有帮年轻人上楼闹洞房,大家一直热闹到半夜。

之后的两个月,甜甜回来了好几趟,都是三顺开摩托车带她来的,每次来还带东西,三顺说:

“甜甜想你们,我就带她来了。”

她回来我也乐意,但嫁了人也不能老往家跑,我就和甜甜说:

“甜甜,你现在嫁了人,就和三顺好好过日子,不要三天两头往家跑,你现在和三顺是一家人了。”

三顺听了就说:

“没有没有,不是她说要来,是我自己要带她来的。她想你们了我就带她回来看看,不碍事。”

他还偷偷和我说:

“你要当舅舅了。”

我听了高兴,不止是要当舅舅了高兴,我看到三顺这么宠着她、还帮她说话也高兴。老早我还怕甜甜被欺负,这下真能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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