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 2)

我娘脸色惨白地搂着我和兴荣,那双已经哭得空洞的眼睛里又落下两行泪来。她接过佛珠,喃喃地说:

“我娘天天念经,为什么她和我爹得死?”

警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低着头问:

“那个,凶手的尸体还没拉走,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我娘想了想说:

“嗯,我去看一眼。”

村子的篮球场上围满了人,警察带我们挤进人群。

那个凶手被放在地上,身上不少地方都被树枝勾破了,鞋子也少了一只,肩膀和膝盖的位置全是泥。他被捅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睛紧闭着也永远不会再睁开了。脑袋上有个大窟窿,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现在这些血凝固在了他的脸上和衣服上碎开,就像爬满了蜘蛛。另一个警察走过来,他拿着本子和笔,说得到最新消息,这个人已经在很多城市犯下过盗窃罪了,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伪装自己的身份,以此来为自己的盗窃打掩护。而我们家和舅舅家的房子连在一起,看起来是很大的房子,凶手选择我们家的原因可能就是这个。

这时四周的人群忽然发出惊呼。只见我娘猛然间抱起路边很大的一块石头就朝凶手砸去,石头砸下,那躯体发出一声闷响,胸口被砸得凹下去几公分。由于离得近,我和兴荣都被吓得浑身发抖。她砸完第一下又要去抱那块石头,有个警察死死地抱住了她说:

“嫂子,你冷静一点。”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娘拼命地挣扎,嘴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

周围的人群也开始不可控制地往前涌,他们有的手里拿着锄头,有的手里拿着镰刀,有的手里拿着粪瓢,似乎也想上来做点什么。

在一片混乱中,警察们慌忙将尸体带走了。

我不知道后面两天我们母子是怎么过的,不记得每天吃过什么,干过什么,也不记得大家晚上是怎么睡着的。这两天也陆续有村里的朋友和干部来我们家表示安慰,他们嘴里轻柔地说着鼓励的话,不断地拍打我和兴荣的肩膀让我们坚强。他们真诚且温暖的眼神像一把发光的大锤,不断敲击着我们母子结痂的内心,让我们再次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外公和外婆死后第五天,舅舅回来了。他还没走到门口,嘴里就开始喊我娘的名字。

“芙蓉!芙蓉!”

我娘听见舅舅在门外叫她,“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停下脚步听了听,向门外跑去。自我记事开始,就很少见到这个舅舅。他不太回来,映像最深的也只有几年前过年的时候他带回来一盒芝麻松饼给我们吃。舅舅见到我娘之后眼眶就红了,说:

“先带我见见爹娘。”

后来的一切流程,包括请道长、出殡、摆席,都是舅舅办的。他把两位老人在村里的朋友都请了过来,在大家吃饭的时候站到了一个桌子上,举起酒杯对大家说我外公是英雄,因为如果不是他,贼人就会去别人家继续偷窃,如果不是他,当晚被毒死的就可能是村里其他人。他说得如假包换,感人肺腑,在座的亲朋好友无不热泪盈眶。

办理完后事,舅舅没有着急离开,而是选择在家待几天。这两天段友谅多次来找我们出去玩,我们都没去。我们坐在距离我娘不远的地方,听舅舅和我娘说起了男人的问题,舅舅说的话与我外公外婆当初和她说的一模一样,他说女人的家里不能没有男人,就像房子里不能没有梁柱。他说如果那天晚上家里没有外公,那个人就破门而入了,很难想象会发生什么,可能只会进来偷点东西,也可能会做些可怕的事情。他又说,我和兴荣这个年纪不能没有爹,不然会被别人笑话,而且我娘一个女人带我们两个孩子也很辛苦。他说得苦口婆心、语重心长。

“我客户有个表哥,在我们那附近的厂子里工作,前两年老婆没了,带着个女娃,人很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见见。”

舅舅回村里的招待所了。

晚上,我醒来发现我娘没有睡在身边。房间的门虚掩着,我循声来到门口,听到我娘坐在大门口外的石凳子上哭泣。她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低声呜咽着,我就这么站在门后,听着她哭了好久好久。

我娘和舅舅说好了两天后一起出发,她答应去见见那个舅舅口中的男人。舅舅说现在只有我娘一个亲人了,不放心我娘在家,这次就收拾行李跟他走吧,就算不成也可以照顾我们母子。

这应该是我娘最后一次带着我们进城,她是来找老板结工资的。

我和兴荣站在染坊门口,我们知道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都低着头不说话。

“杨兴旺!杨兴荣!”

有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我们耳边。

我们抬起头,是孙碧玉。她扎着马尾辫,穿着洁白的裙子,弯腰看着我们。

见我们不说话,她脸上的惊喜并没有淡去,笑着问:

“你们俩在这儿发什么呆呢?怎么来城里也不找我玩?”

旋即嘟起嘴吧生气地说:

“放暑假后你们就没来找我玩过了,你们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了啊?这么多天也不来看我,害我每天都在家里等你们。”

我嘴巴张了张,对她说:

“孙碧玉,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她歪着头问:

“什么意思?”

“我们要跟舅舅去别的地方了,以后可能不能和你一起玩了。”

孙碧玉马上就不笑了,讲话的声音小了很多,“要去哪里呀?”

“我舅舅说那个地方叫马龙州,要坐火车去,很远很远。”

这时旁边的花店出来一名员工,手里捧着一个密封的透明玻璃罐子。她看到孙碧玉后跑过来笑着说:

“孙小姐,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把三个小人放进去了。”

我看了看她手里的罐子,里面装满了风干的紫色牵牛花,下面铺了一层细细的黑色沙子,沙子上坐着用模型做的两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身上脏兮兮的。孙碧玉抱过玻璃罐。那女人又笑着说如果有其它要求可以继续来花店找她,说完回店里去了。

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下来,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问:“那只青蛙呢?”

她看着手里的罐子说:“在家里。”

“哦...它怎么样?”

“好好的。”

“哦。”

“你们想去看看吗?”

“好。”

我们来到孙碧玉家,她带着我们走到鱼缸旁,“在这块石头上。”

我和兴荣都凑到鱼缸旁边看,那只青蛙趴在鱼缸里的一块大石头上,鼓动着腮帮子。见我们凑过来,扑通一下跳到水里去了。等我们再回头时,孙碧玉已经背对着我们站在了窗户旁,微风吹过,吹起了窗帘,也吹起了她凌乱的发丝。

这时,我门听到我娘在楼下叫我们的名字,我们跑到窗户旁回应:

“娘,我们在这。”

“孙碧玉,我们先走了。”

孙碧玉低头抱着那只玻璃罐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以后会回来的!”

当时可能是为了安慰她,也可能是为了安慰我自己,我对她说了这句话。离开她家楼下时,我忍不住抬头去看她刚才站的那个窗口,她已经不站在那了。

段友谅听说我们要走,倒没有表现出难过的样子。他把自己在山上玩时找到的两颗最漂亮的石头送给了我们,说放心吧,隔壁村的那个老婆婆他会照顾好的,他已经帮老婆婆偷了好几个月的地瓜了,饿不到她。

那天晚上,他站在门口,对我们抱着拳说: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那是我们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也是他对我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两天后。

年满十岁的我坐在火车里,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群山和村落,没有意识到从此刻开始,我的青春就已经结束了。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