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2)

七月份,暑假。

自从放暑假后,我和兴荣就不用去学校了。外公和外婆看着我们两个孩子天天在家晃来晃去,就开始和我娘商量说让她再找个男人。他们说女人的家里不能没有男人,就像房子里不能没有梁柱。

我娘每次听了这些也不说话,就一直哭。

我们问我娘:

“娘,你要再给我们找个爹吗?”

我娘说:

“你们想要娘给你们找一个吗?”

我和兴荣就摇了摇头。

最近村里来了个新的外地人,他的打扮和其他外地来打工的人不一样。其他人都在县城附近的厂里上班,每天干完活回来身上都脏兮兮的,拿毛巾一拍就能掉下来好几层灰。但是他平时会穿那些城里的有钱人才穿的西装和皮鞋,手里还经常拎着一个皮包,还梳了个油亮亮的头,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见谁都笑。大家都不知道这人从哪里来,只听说他是来做生意的,但具体干什么谁都不清楚。我外公说这个人滑头滑脑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那天半夜,我们被一阵窸窣声吵醒。

最先醒来的是外公,他睁开眼听了一会后,说家里进人了,让我们不要说话,也不要动,然后自己拿起了放在床头的棍子。

我们朝外面看,窗户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影,那个人的上半身被天井照进家里的月光拉得很长,就像小红帽里面的狼外婆。他一蹲,影子消失不见了,然后又慢慢探出头,面无表情地通过窗户往我们房间里看。我们住的这个房间是老式的玻璃窗,夏天为了通风是开着的,但是为了不让蚊子飞进来,外公特地在窗户上面钉了一层纱布,现在里面又是一片漆黑,那个人在外面很难看清里面的情况。

外公站在窗户边,打算先看看这人的举动。只见那人发现自己看不清房间里的情况后,开始拿手去掰窗户上的纱布。外公也慢慢举起了手里的棍子。因为只是为了防蚊子,那纱布不会钉得太紧,很快就被他掰开了一个口子。就当他打算通过那个口子往里看时,外公手里的棍子一下就通了出去。

“你是谁!”外公大吼一声,声音之大令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回音,连柜子上那两盏老式的油灯都嗡嗡地响了起来。

那个人被一下子捅在了地上,挣扎着起身逃跑了。

外公在门后听了听动静,确定外面已经没人了之后,先开灯,然后打开了房门,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后回来和我们说:

“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东西。”

我们都起床出去看,因为外面也没放什么值钱的东西,看了一圈也只有那贼从天井爬进家里的痕迹,别的好像也没丢啥,而楼上我外婆念经用的房间里丢了一串佛珠。我外婆心疼得要命,说那串佛珠是当初的一个老神仙那求来的。

我娘问:

“那是什么人?”

外公说:

“太黑了,没看清。”

外婆还在心疼那串佛珠,拉着我娘说:

“芙蓉啊,你看吧,家里还是要有个男人,不然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这世道是太平,但也是什么人都有的。”

我娘听了还是没说话。

当晚兴荣就发了高烧,烧到了41度。

我外公赶紧去牵驴,说得快点把兴荣送医院去。但奇怪的是这头平时都好好的驴这会儿却倔得要命,不管怎么叫或者拿鞭子抽都不肯走。我娘一看,说要不骑车送兴荣去,想了想又觉得不行,兴荣现在都烧迷糊了,万一从车上掉下去怎么办。最后她一把背起兴荣就往城里跑。

外婆马上说:

“兴旺,你陪你娘去。”

外公和外婆年纪大了,跟不上我娘的步子。

“知道。”我跟了出去。

一路上我和我娘飞快地走着,月光照在路边的田里,亮如白昼,远处漆黑的群山仿佛跟着我们一样,不论我们怎么走都在那一动不动,四周的风声都消失了,只听得到我娘的呼吸声和她的鞋踩在地上的声音。

进城后,路边就有一家小诊所,我娘把兴荣背进去放下,头上和身上全是汗。我爹走后这两年,她努力照顾着我和兴荣,以前很多重活都是我爹干,现在家里有什么活都是她抢着干,如今她的胳膊和腿都壮了不少,从一个温柔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强壮的女人。诊所很干净,灯很亮,这时我才发现,只有三十多岁的她,头上已经有一些刺眼的白发了。我听外婆说白发就是死了的头发,我有些不敢去看我娘头上那些死了的头发。

诊所的大夫给兴荣测了下体温,和家里那会一样,41度。大夫给兴荣喂了退烧药和消炎药,然后开始给他挂水。他摸着兴荣的手,查看是否出现手脚冰凉的症状,转头对我娘说:

“最好还得再冰敷一下,孩子烧到这个温度很容易损害大脑。”

我娘看着大夫,在等他给兴荣冰敷。

大夫有些尴尬地说:

“我这儿没有冰块,可以用冷水替代。”

“我去找。”

现在是半夜,外面整条街都是黑漆漆的,除了早已打烊的各种店面以外连条狗都没有,但是我娘还是出去了。她挽着袖子走进外面的黑暗中时,我真怕她拐个弯就被那团黑暗给吃掉。

我站在门口对她喊:

“娘,当心点!”

其实我对她喊这句话是为了给自己一点安全感,至少我能确定她还在外面的街上。

她回过头也对我说:

“照顾好兴荣!娘很快回来!”

过了半小时,我看着诊所门外黑漆漆的街道越来越着急。这时外面出现了我娘的布鞋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她回来了,喘着粗气,着急地把手里的冰块递给大夫。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跑了几条街,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那团黑暗里弄到手里那袋冰块的。

到了早上,兴荣的体温慢慢降了下去。退了烧之后,他整个人又活泼了起来,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折腾了一夜,我娘一边一个牵着我们的手走出诊所,她问我们饿不饿,我们都说饿了。她带我们来到街上,给我们每人买了张大大的芝麻饼。

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有不少村里人拿着农具在田里干活了。

兴荣病刚好,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就第一个跑去推开家门。

“好凉啊!”他推开门后就说,随后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我娘左脚刚迈进门口,也感觉家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只觉得凉飕飕的,就搓了搓手臂。

我跟着走进家门后,心就开始没来由地狂跳。

往前走到客厅,我们透过窗户看到外公和外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我娘快步走到桌子旁边,慢慢靠近我外婆,推了推她,又推了推我外公,他们没有丝毫反应。我娘用颤抖的手去摸外婆的脖子,只摸了一下,她的手就跟碰到针尖一样收了回来。

“娘?这是怎。。”我刚想说话,我娘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我娘拉着我和兴荣往外走,一路往村委会去,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我和兴荣几乎是被她扯着走的,但是我们不敢说话。她借了村委会的电话机,给舅舅打了个电话,大概意思是让他回来。妇女主任刚好也在这里,于是就问我娘怎么回事,是不是家里出事了。我娘握着她的手,眼泪决堤而下,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姐,你找两个人...你找两个人去家里帮我看一眼。”

她点点头,又叫了两个村干部跟我们一起回了家。

外公和外婆还保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两个男人上前看了看,以前当过医生的大江说:

“没有生命体征了。”

我不太明白他的话,问:

“叔,你刚才说什么?”

另一个男人就说:“你外公外婆死了。”

我的外公和外婆是被毒死的,是那天晚上从天井翻进我们家的那个人毒死了他们。这是一种早先用来毒死狗的药,连狗都闻不出来,更不要说人了。那个人在我们家偷走了外婆的佛珠,下楼被我外公捅了一棍子之后瞎了只眼睛,所以怀恨在心,把药放进了我们家的井里面。

第二天中午,村里人在后山找到了凶手,他就是那个新来我们村不久的外地人。他在投完毒之后着急逃跑,走山路的时候被树枝绊了脚,摔下山坡后磕在石头上死了。

警察带着那串佛珠来找我娘,说凶手原本想把我们一家人都毒死的,但是那天晚上兴荣发烧让我们母子逃过一劫。他说这是我外婆虔诚地念经,感动了佛祖,所以佛祖救了我们,还让坏人得到了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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