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2)

老张和老吴呆立两秒,不约而同地踩动自行车载着我朝一个方向骑。

我紧紧抱着老张的腰,开始害怕起来,抽泣地又问:“我爹怎么了?我爹怎么了?”

“他...他被钢卷压到了。”

“钢卷?”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东西,停了半拍之后又开始哭,“他在哪?”

过了几条街,前面围着大量的人,把整条路都堵住了。

老张和老吴拉着我,快步往人群里赶。人群里拉了一条长长的警戒线,有警车和救护车。我跟着他们从警戒线穿进去,有个警察走了过来。老吴对他说:

“这是...那个男人的儿子。”

那名警察看了看我,低垂着眼睛对老吴说:

“最好先不要带他过去,现在连车头的钢卷都抬不起来,万一滚落非常危险。”

几名医生在那边的救护车旁没有任何动作,我不断地往那边看,刚才没看清,这次猛地看到了那辆大卡车被压扁的车头,直觉告诉我,我爹就在里面。我大叫着,疯了似地往那冲去,他们根本来不及拉我。经过那群医生时,有名护士本能地想要阻止,被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

来到车头,我往那扇残破的门内看了一眼,里面的场景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爹面朝着我,上半身和两条腿折叠在了一起,腰以上的部分变成一团,手就像麻花一样扭曲着。他的胸口被破损的方向盘刺穿,红红的肋骨被挤扁压碎,犹如勾爪一样刺进身前的仪表盘。整个驾驶室的玻璃上全是血。

老张和老吴跑到我身边,往车里看了一眼,吓得大叫一声,两腿一软几乎就要跪在地上。

我看着从驾驶室内流出的血还在不断往地上滴,脑子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刚想趴在地上呕吐,直觉得眼前发黑,立刻昏了过去。但很快我又被那群医生摇醒,盯着他们身上象征着救人的白大褂,我哇地哭了起来,问:

“我爹是不是死了?”

他们说:

“我们也无能为力。”

我对他们又踢又打,嘴里大声地说着“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这样的话。打了几下后便只能站在那不停地哭。

老吴去附近认识的锯木厂里借了辆叉车,把车头的钢卷卸了下来。医生过来问我,要不要帮忙联系殡仪馆,我拼命摇头,他们看我的样子,叹了口气,也纷纷离开了。

老张抚摸着我的头,问老吴:“老杨这咋办?”

“一直停在这里也不是事。”老吴沉默了很久,“我们把他送回村里。”

老张叹了口气,“咋送?”

老吴说:“我得再去借辆车来。”

老张说:“我去,我认识人。”

老张这次去了很久,等他回来的时候开了一辆三轮车,他说那朋友知道是拿来送死人的,直接把他赶了出来,又多跑了几家,最后只能骗人家说是家里运点东西,给了二十块钱。他们弄来一床草席铺在三轮车里,把我爹从大卡车上抬下来运回了村。把我爹放在院子里的时候,我娘瘫软在地上,哭着给他们磕头。

我爹死后这几天,我娘把家里的地板都哭湿了,哭完又去给我们做饭。她拿出以前和我爹一起攒的钱给我大伯,让他帮忙去县城定了口棺材。

已经有段时间没出现的那些人又出现了,他们专挑我们家吃饭的时候站在我家门口的路上,每个人手里都端着饭碗,饭碗里不是鸡鸭就是鱼肉。

“姐哟,我觉得她们家是可怜哟。”

“可怜?我看是自作自受。这男人当初来的时候就欠了外边一条命,来我们村占了个地儿,盖了屋子还分了些田,终了命还是得还回去。我看呐当初还是给日本人杀了的好,也省得吃这么多年苦现在又被压成不是个人样。”

“不是个人样?你见到了?”

“被钢卷压着还能怎么样?你看他们家女人那晚腿都软了,我看着不是心疼男人,就是给吓的,这种日子她肯定也早过腻了。”

“嗨呀!当初嫁过来的时候我就说别嫁吧?就是不听,现在好了,生出来两个娃,爹没了。”

“是啊,何况这家子平日里还爱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就是不知道这两个娃长大了会不会也这样哦。”

“长大?现在他们就有手有脚,连架都能打,你说现在不能干吗?”

人群中的男人负责在后面起哄,女人就站在前面负责说话。她们说得米粒飞溅,说得唾沫横飞,说得树上的冰碴子直往下掉,说得路边的电线杆东倒西歪。仿佛就像一群正义之士见证了某个恶人的倒下,也像一群手握真理的科学家历经数十载后终于验证了自己的假说。她们癫狂地笑着,嘴里不断吐出已经舔食白净的鸡骨和鱼骨,周围几条饥肠辘辘的狗却不敢上前半步。

门关着,我娘听着外面说的话,嘴里含着半个馒头,趴在桌子上抽噎得浑身发抖。我和兴荣蜷缩在旁边面无血色。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天。第二天傍晚那群人再来的时候,隔壁家原本坐在门口的老妇好像嫌她们吵,就转身进去了。过一会儿,她端着个搪瓷脸盆出来,缓缓走到了门口高台最边缘的那棵树下,开始小心地挪动那双不太利索的双腿。

“死老太婆,看什么看!”

那两个平日里会“打扮打扮”的姜三哥和姜四哥的娘上次就被她带走我和兴荣的举动气得不轻,这次见到了直接口出恶言。

老妇似乎没听见对方的骂声,用脚慢慢拨开地上的最后一块枯木,最后看了眼下面。

“吃也吃不报,饿也饿不到!”

吕吴依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顺势将手里那盆东西倒了过去。她力气不大,泛黄的液体落在那群女人身前的地上,“哗”地绽开成一朵巨大的花蕊。

女人们根本来不及躲避,飞溅出来的液体落到她们的鞋上、裤脚上。她们乱叫着往后窜,但后面的人来不及反应就绊住了她们的脚,接着摔倒了好几个。

“尿!这是尿!”有个女人大叫。

“啊!这是尿!”

已是连续说了两天不带重复话语的她们,现在嘴里只能不断重复地说出这四个字来。

她们纷纷转身,想让自家男人帮自己擦擦或做点什么,然而男人们闻到那尿骚味儿早已默契地躲得远远的,无论女人们怎么招手或呐喊都不敢靠近。于是她们嘴里尖叫着骂男人是没用的东西,又尖叫着骂老妇是神经病。

最后她们实在无法忍受,只能哼哼唧唧地带着男人回家换鞋裤。

我们听见外面的动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我们透过窗户往外看,发现外面的人已经跑光了。

我娘带着我们走出门外,看到了老妇。

她站在树下,举了举手中的脸盆朝我们傻笑。金黄的夕阳照在她瘦小的身躯上,令整片天空的晚霞黯然失色。

这几天我都没有上学,我爹下葬的那天,赵老师也来了一趟。我娘的两个朋友本来也想来帮忙,被她们家男人硬拽了回去,他们怕闲言碎语。

送行的队伍里只有八个人,我娘、我大伯、赵老师、我、兴荣,还有那天晚上的老汪、老张和老吴。我并不知道他们三个不同姓氏的人来自哪里,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只记得在工地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他们三人和我爹一起工作,他们一起流汗,互相拍打着肩膀,喝着水说干累了先休息一会。

天上的雪又开始下起来,和那天一样大。

村里的路上聚集了不少人,前几日下大雪,他们把放在外面的花盆都搬回了屋,后来雪停了又搬出来。现在雪又下起来,他们顾不得再来看我们,纷纷开始搬花盆。

我们穿梭在无数端着花盆赶来赶去的人群中间,那些人影在我们面前晃动着模糊起来,仿佛除了我们八人,其它的一切事物都已经与我们无关。鹅毛大的雪落进我的领口,像是在往我的心口上撒盐。恍惚间,我听到了兴荣和我娘的哭泣,同时我也哭起来。

来到山脚,六个男人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赵老师不解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人就让我们停下。我娘轻轻地走过去,给他们每人递了包烟,他们接过去抽起来,但没有丝毫放我们过去的意思。

“嫂子,杨春明不是我们本地人,要埋在这儿,村里人怕是不同意吧。”

带头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我记得他,是个整天在村里闲逛、不务正业的人。他虽然嘴上客气,但话语却引得他身后的其余人嘿嘿怪笑。

我娘低着头,抽泣着开始翻衣服里袋。

“这...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老张用手指着他们。

那年轻人看了他一眼,“这几位叔看着不像是我们村里人,应该也不是他们家亲戚。大概是她们家雇来帮忙抬棺材的吧?既然这样就请不要多管闲事了。”

“你!”

“老张...没事,你别说了。”我娘说着翻出袋子里的钱。

赵老师见状重重地呼了口气,上去一把将钱按住。

“你们这是勒索!”

他们几个人看见了钱,上前两步,似笑非笑的脸扭曲成狐狸的模样。

“哦,这还有个文化人呐。”年轻人地盯着赵老师的眼镜,把手搭在赵老师手上,“只是可惜,你那满肚子的墨水却写不出这条上山的路该怎么走。”

他不慌不忙地收回手,两眼讥笑地盯着眼前的赵老师,轻飘飘地对我娘伸出了手。

我娘慢慢推开赵老师的手,开始数那叠钱。

“杨兴旺妈妈...”

“没事...”

我娘给了他们每人三百,手里只剩下几张零钱。那些人吹着口哨离开了。

大伯几天前就把山上的土坑挖好了,就在我爷爷坟墓的旁边。因为怕再有人来找麻烦,我爹埋得很匆忙。

后来赵老师陪我大伯去工地讨说法,我们才了解到事情的原委。那天姜一凡的爹接了给工地运钢卷的活,老板开的价钱很高,他爹拿了钱却觉得运钢卷太危险,不愿意自己去,就谎称自己那天不舒服,说可以让我爹帮忙跑一趟,工头急着要货就没反对。我爹没有什么运送货物的经验,不知道其中的危险程度。半路上有两个孩子从马路边冲出来,我爹情急之下踩了一脚刹车,其中一个钢卷就滚向了车头。

最终他们给我爹赔了五千块钱。

晚上,我娘将洗干净的碗筷叠放好,站在灶台旁解围裙,却发现怎么也解不开。她小时候背东西上山摔过一跤,右手的的大拇指受过伤,触觉受到了影响,所以系围裙的时候有概率会打成结。

“娘,我帮你。”我走到她的身后。

兴荣也走了过来。

她的手不愿意让出位置,还是自己尝试着去解。

我去握她的手往下放,但是我娘的手比我大很多,我只抓得住两个手指。以前我娘的围裙打结了,我爹要帮她解开,她坚持要自己来的时候,我爹就会这样握住她的手放下去。

“娘,你手放下,我解。”

她那比我结实得多的手忽然不动了,轻轻地放了下去,侧着脸对我说:

“从明天起娘陪你去学校。”

40瓦的黄色灯光照在她脸上,她那双漆黑的眸子如一片平静的湖面。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又继续解绳子,“不用,我自己能去上学。”

我娘虽然点了点头,但还是说:

“没事,我跟你一起进城,顺便找份能干的活计。”

哭了那么多天,我们都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我只能看看她,“娘,你还好吗?”

她转身蹲下来抱住我和兴荣,鼻尖红红的,抽噎着点了点头。

兴荣说:“娘,我也想去城里找工作。”

“你还小,再过半年就要和你哥一样上学了。”

“娘,让兴荣陪着你吧,不要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

“嗯,也好。”

后来长大了些我才意识到,那是我娘第一次和我商量“接下来日子怎么过”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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