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 2)

我遇见那个叫兴旺的少年是在第二年夏天,他开着一辆破旧的小三轮在马路边的一棵树下卖橘子。

整个镇上摆摊卖水果的我全都认识,单看一眼就知道他是新来的。他选的位置很差,这附近白天人流量少,周围四五百米连个红绿灯都没有。因为工作无聊的缘故,我的嘴皮子也变得碎起来,就想过去告诉他菜市场旁边的广场才是摆摊的好地方,要是在这儿卖,坐到屁股开花也没人会光顾。

我的车从拐角出现的一瞬间他就一直盯着我,我刚刚还在好奇他是什么表情,等我车开过去掉头回来再看他,他竟吓得一下子从塑料凳上蹦起来,电子秤一收就往三轮上爬。等我回过神,他已经带着全部家当飞一样地朝另一个方向逃去。我的皮卡上印着镇名,这小子八成以为我是城管。我心说我叫你跑,赶紧变个道就往前追。

他应该不太认识路,一直往大路上开,不久就到了郊区,这儿在修路,坑坑洼洼的。我看着路中间的那些小水坑,怕把车弄脏,不敢开得太快,只能稍微放慢了速度。

他一路疾驰,那辆三轮车开在这条路上震得犹如一辆拖拉机,两个扁扁的轮子卷起一大团土,那些橘子也噼里啪啦地在车斗里跳起舞来,像一锅爆炒的黄豆。

我开窗叫他:“厨师!等等我!”

听到我喊话,他浑身一激灵,直接在小三轮上站起来开,好像一个蹬不动自行车的人站起来蹬一样,手里也方向杆也跟着转起来,一会往左一会往右。

“还挺滑溜。”我看他还来劲儿了,也不由坐直了身子。

路边的地里,几个低头给油菜花喷药的农夫在恍惚中若隐若现,却无人有缘目睹这边激烈的追逐。很快,当路边的油菜花变成一大片青色的包菜时,他的小三轮好像没电了,呜呜呜地开始减速。他惊慌地在几秒钟里看了几次手里握着的方向盘,又不得不注意前面的路。

我趁机不断靠近,最后把他逼到路边停了下来。两辆车靠边,我下了车,来到他身旁,他坐在驾驶位瞄了我几眼,但不敢看我。

“哎我的天,你的小三轮怎么那么快。”

他抿着嘴,脸上开始发烧。阳光照在他油亮的肩上,犹如一个即将被针戳破的气球。

我又笑着说:

“你别紧张,我不是城管。”

少年终于抬起头看向我,像是在确认。

“我只是看你跑得快,就追上来了,我就镇上一管卫生的。”

“真的?”

我看他脸上紧张的神情依旧没有消退,隐隐还有眼眶发红要哭的迹象,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了,沉默了半晌才说:

“呃...前面有个村子,里面的人经常来镇上买橘子,我拉你过去卖,顺便帮你找个地方充电。”

他没有回答,还是看着我,好像不知道该不该听我的。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拍了拍他的三轮,“怎么说?”

他点了点头。

我也点了点头,想对他笑一下又怕吓到他,取下他车斗里挂着的那根已经起毛的麻绳,把他的车拉在后面往村里开去。快进村的时候,我特意把车留在了村口一个不太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毕竟这车挺显眼的,平日里误会的人也不少,要是停到人多的地方,免不了有所影响。

我帮着他把车推到了村里的小广场,广场的旁边就是老年协会,里面一群老头在打麻将,隔壁是一个小卖部。我有时候路过会来这个小卖部买烟,老板娘和我很熟。于是问她家接了根十几米长的插板出来,拉到路边给三轮充电。

可能是出于无聊,也可能是出于歉意,三轮车充上电之后我不愿意马上走,也装模作样从小卖部搬出个凳子,坐下来帮少年卖橘子。

他不理解我的举动,我只说我坐下来歇歇。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这时候我才好好打量了一下他:精瘦、五官端正,眼睛虽然还有些闪躲,但充斥着灵动。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过一会,老年协会有人打完麻将昂首阔步地走出来,我见状赶紧扯起嗓子叫卖。

“卖橘子咯!卖橘子咯!甜甜的橘子!”

“这位大哥!买两个橘子吧!清甜可口,有助于消化。来您瞧瞧......”

这本事是我从镇上那些摊主那儿学来的,每次我开车打那路过,他们叫卖的声音就能往我耳朵里钻个十来遍,到了我自己手里也算是如鱼得水。不管老年协会有人出来,还是有进去找老伴的经过,我就扯起嗓子开喊,简直是声情并茂,和开了麦的主持人一样,老年协会的门口也探出好几张脸往我们这张望。

身边这位少年看起来也没怎么做过生意,我刚喊第一声的时候就吓了他一跳,后续全程都呆呆地看着我。

有个大爷被我说动,“给我称五斤。”

我赶紧捅了少年一下,“买橘子了,快称啊!”

少年愣了愣,这才动起来。

第一波人走了之后,我告诉他得喊起来,不这样卖不出去。他不敢,我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就开始不断怂恿他。最终在我的鼓励下,他也会尝试着喊两声了。只是他喊的和我不一样,我是来人就喊,他则专门挑四下无人的时候喊,声音轻得只有我能听到,要是那边走过来个人,他看见后又立马哑火了。

半个小时过去,我们两个的喊声就像乱弹琴一样此起彼伏,声音根本碰不到一起。我看这也算是他很大的进步了,起码比刚才好,就没再说什么。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就我们这样的滑稽组合很快也卖出去一百多斤。

东西卖出去了,他的心情也放松不少。我就开始和他聊天。

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兴旺。

问他几岁。

他说二十二。

我又问他:这年纪不读大学了吗?为什么来我们镇上摆摊?

他看向我,眸子变成一汪漆黑的湖水。

“你真想听?”

我失笑,“听听怎么了。”

他点了点头,开始和我说起自己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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