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草草的主角见面(2 / 2)

“做生意?嗯……我想想啊,也没瞧见什么箱匣,倒是人人都带着个酒壶,挂腰上,比你这面碗还大哩!肯定是一伙酒贩子!你别说,那酒我趁他们睡着时借了些来闻,光是闻一下就醉哩!啧啧!”

三碗面下肚,伯仁神采奕奕道:“只能说我二十余年也未曾喝过那般好酒!哈哈!不过比起掌柜你的,还是差了些!”

说罢,伯仁拿起桌上的酒壶就朝嘴里灌去,酒水顺着他的衣领淋漓而下。

付疏狂握着烟杆子——那是他从棉袍里掏出来的,被几层油纸包裹结实,虽有些磨损痕迹但看上去依旧崭新锃亮。

往烟杆巢里塞了些烟叶,借着脚边炭火点燃,付疏狂吞云吐雾道:

“你他奶奶的就是个酒鬼!问也白问!”

“胡说!”伯仁当即反驳道,“什么鬼呀鬼的,多难听!那叫酒仙!琼浆满金樽,剑下正气存!”

他笑道:“不光是酒,那商队里的马也称得上是千里良驹咧!膘肥体壮,堪比林中猎豹,那眼珠子,滴滴转,黑得发亮!比你这店里挂的灯笼还亮!比你那后院栓马的柱子还壮!”

他顿了顿道:“唉,只可惜……”

“只可惜?”伙计越听越来了兴趣,连声追问道。

“只可惜啊,那些马……”伯仁话锋一转道,“嘿嘿,小二哥,你看我说了这么多话,这肚中竟又有些饥饿难耐,可否再煮碗面来,我慢慢与你细说?”

伙计为难地看向付疏狂。

付疏狂将烟杆子朝桌上一磕,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你他娘肚里能填海!”

“嘿!好夸!我就当掌柜的同意了!”

第四碗面端上来,依旧清汤寡水,汤面上飘浮着几根细菜叶,汤汁混浊,伯仁将筷子伸进去立马就看不见埋在汤里的那半截,即便这样,他依旧吃得红光满面,大汗淋漓。

“只可惜了那些马儿和酒!”伯仁叹道,“我跟随那支商队走走停停,从东到西,太阳落下又升起,就这样在马背上待了足足三天三夜,就待我们一群人即将抵达下个关口,突闻耳旁传来巨响!”

他道:“那声音,说是响彻云霄也不为过!一时间天昏地暗,好似无数天兵天将欲把天空撕裂开来!”

将筷子猛地一声拍在桌上,装作说书人的惊堂木,伯仁道:“您猜怎么着?”

付疏狂举着烟杆的手一顿:“怎么着?”

“竟是雪崩!”伯仁神情忽的激动,双脚一跳,整个人半蹲跳上长椅,手在空中比划来,比划去,道:

“真是前所未见的景象!瞬间,仅仅是瞬间,好似鲲鹏般大的白色怪物朝我俯冲而来,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就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完全呆住了!脚底好似生了根,只听见……”

他顿了顿,道:“我的这颗心都快要蹦出来哩!”

“噫!”伙计被他的描述吓得直拍胸口,道,“书中有云,大雪如山塌,惊雷震九州!如今亲耳听伯仁所言,才发觉书上所写亦是浅薄!人无事便乃万幸!万幸!”

“先前不曾发觉,如今一看,小二哥你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文人之风!”伯仁拱手作揖道,“不像伙计,倒像个教书先生!”

伙计见状,立马回礼道:“在下不才,往事如风,飘散自归零,几年前家中遇难,承蒙掌柜的收留,如今在这儿当个伙计便是极好!在下姓方,单名一个海字,伯仁兄若不嫌弃,直呼姓名即可!”

“自是不会,天生我材必有用,方兄,豁达!”伯仁感叹道。

“他奶奶的,一个酸秀才,一个破落子,一句话转三转,叫老子鸡皮疙瘩落一地!”

付疏狂烟杆子指着伯仁,道:“你他娘的别在这儿给老子攀关系,你这身袍子,这吃的面,一、二、三、四,喝的酒,拿银子来!不然你当老子劫富还是济贫?”

“不妥不妥!”

伯仁利落跳下椅子,双手环胸道:“掌柜的,我看你这伙计忒少!不如这样,你再招个说书先生,等客人来有饭吃,有地儿落,还有书听,岂不美哉?在下不才,愿毛遂自荐!”

“你奶奶的,招你祖宗个头!”付疏狂手腕一翻,烟杆子径直落在伯仁身上,道,“你他娘的明着吃霸王餐,老子今儿得替绝命派教训教训你!”

“决明派!决明派!”

伯仁大声嚷嚷道,脚下一个轻点发力,随即闪身于付疏狂背后,马步一扎,手握拳,右手挥,左手收,直取其脑后下三寸,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叫错了名,可是欺师叛祖宗之罪!”

付疏狂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屈膝侧身,拳头堪堪从他耳旁呼啸而过,随即他掠过一旁长椅,扭身借力,向后一砸,瞬间惊起尘土飞扬。

“哎!使不得!使不得啊!”

方海文弱书生一个,见状插不上手,只得躲在一旁干着急,他伸头张望,从柜台上拿过算盘,边躲边算道:“两张桌子,三铜板,八坛老酒,十六文……”

“好功夫!”

不知何时,伯仁翻身跳上二楼,才换的新袍子左一道酒渍,右一道菜油,他屈膝提脚,身体后仰,两手成爪,一前一后放于胸前,朝付疏狂挑眉笑道:“再来!”

“拿好老子的烟杆!”

“啊!”方海只觉额前一痛,一个烟杆子顺势掉进怀中,他忙不迭用手去接,另一只手又急于护住算盘,当即使出一招左脚绊右脚,直接一个屁股墩摔坐在地。

另一边,两人打得你来我往,二楼走廊柱子上留下的抓痕拳印入木三分,伯仁胜在年轻气盛,越打越兴奋,拳拳到肉,腿腿生风,付疏狂年龄不占优势,但好在身形瘦小,灵活似猴,每每一个闪身轻松躲过。

一时间难分伯仲。

最终,伯仁分脚站立,使出一招野马分鬃,却被付疏狂趁招式未尽之际,抓住破绽,双峰贯耳直取其两腋之间,趁其躲闪之时,抡脚侧踢,点其髋部阳陵泉、肘部小海两穴,伯仁瞬感手脚发麻,只能任其打落飞出,朝大门摔去。

“呀!”

方海赶忙去接,却仍慢半分,吓得他匆忙闭眼,不忍直视……一晌,两晌,过去许久却久久不闻声响,方海试探着睁眼去看,却见伯仁已被一陌生男子救下。

“好你个小老儿!今日是我技不如人,改日再战!”伯仁稳住身子,转身作揖道,“多谢这位兄台!在下决明派弟子伯仁,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黑衣男子置若罔闻,抬脚进屋落座,“一碗炖菜。”

“兄台可是前去丘墟?”伯仁随之一同落座,道,“这夜黑风高,我见兄台独身一人,马匹未见一只,此处离丘墟还有一千里,路途遥远,不如你我结伴而行,彼此也能有个照应,岂不美哉!”

“一碗炖菜。”

“兄台有所不知,近日那丘墟县太爷下令封路,此处方圆五里人迹罕至,别说菜,就是连草也找不见一窝,客栈里只剩些清汤淡面,虽说粗糙了些,但味道确是极好!”

付疏狂慢悠悠从二楼走下来,接过方海递来的烟杆子,敲敲桌子道:“小崽子,你还真他娘的把自己当掌柜了?”

见状,黑衣男子掏出一锭银子置于桌上,对付疏狂道:“一碗炖菜。”

付疏狂没接,只抽着烟道:“那小崽子话糙理不糙,炖菜没有,只剩些粗茶淡面。”

黑衣男子闻言点头,作势就要离去,伯仁连忙伸手,拽其衣袖,嚷嚷道:

“兄台!兄台!你怎的软硬不吃,真恼人!附近可就着这一间客栈,离了这儿,你只能去找那山中狗熊作伴,我这能言善辩的机灵人儿还比不过一头熊?啊,错矣,这会儿怕是连熊都躲在窝中不出,只难为兄台大雪纷纷,孤零一人,哀哉!”

黑衣男子剑锋出鞘,差点削下来伯仁半截手指,好在付疏狂反应迅速,拎起桌上酒壶一抛,堪堪挡住,那酒壶却在一阵白光中碎作粉齑,余留满地酒香。

黑衣男子见状复又坐下,另拿出一锭银子置于桌上,指着地上酒壶残骸,道:“一坛酒,一碗面。”

……

方海端着面走进大堂,只见伯仁以相同姿势半蹲于长椅上。

他说得滔滔不绝,黑衣男子依旧置若罔闻。

“只可惜了那些好酒好马!可惜哉!”伯仁惋惜道,“不曾想兄台竟也是好酒之人,若不是师命在身不得酗酒,我定是要与兄台不醉不归!”

“伯仁兄在意的难道只有那些酒和马么?”

放下面碗,方海忍不住接话道:“照这般说,除去伯仁兄外,商队的其他人怕都是凶多吉少,不去惋惜那上百条的人命,却惋惜一些不值钱的身外之物,这岂不是书中所言,无情无义之人?”

“错矣!错矣!”伯仁道,“惋惜就是惋惜,不惋惜就是不惋惜,若我因你口中的有情有义而去假装惋惜,方兄可知那叫什么?”

“叫什么?”

“假仁假义!”伯仁笑道,“我本就是无情之人,不必伪装有情模样!我无情得磊磊落落,无情得坦坦荡荡,无情得问心无愧!可不做那仁义道德挂嘴边,内里挖开黑心肠!哈!”

方海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付疏狂大笑着打断道:“你他娘的,小崽子,算是个有脾气的!老子喜欢!”

“过奖过奖!”

“去他娘的奖!

黑衣男子默声,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

付疏狂暗自打量,那男子坐在角落,桌上放有一把剑、一碗面还有一坛酒,碗是用了很多年的,里面盛着清酒,边上有少许裂痕;酒是封了很多年的,坛子开始褪色,封条上落满了灰;还有那把剑,即使是面的麦香和陈年老酒的酒香,也无法掩盖住那把剑散发出来的味道——那是杀过很多人才有的味道。

面端上来,男子既不动筷,也不动剑。

“说了这么多,我没说腻你们怕是都听腻了!”伯仁忽道,“正所谓相逢即是缘,长夜漫漫,不如你们也讲讲各自的故事!话从耳边过,咱们就当听个消遣,等明日天亮,大路各朝边,如何?”

“故事?”

“对,就是故事!”伯仁拍手道,“掌柜的,凭借你的功夫,绝非等闲之辈!我虽年岁不大,见过的人却不少,初见你时我便知,你这个人定然浑身上下充满了故事!”

“你他娘的当真要听老子讲故事?”

“当真!”

“听老子讲故事的人,十个里有九个,他娘的坟头草比这把太师椅还高!”付疏狂拍了拍身下椅子,“如此还听?”

“听!”伯仁笑道,“我要完完整整地听,痛痛快快地听!反正是故事,故事不就是讲与人听的?讲不出来的那叫秘密,秘密才是留给自己的!”

“你他娘的!”付疏狂深吸一口烟,道,“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伯仁道,“我师傅说,这世上唯有两样东西可以熬过黑夜!”

“哪两样?”

“女人!”

付疏狂皱眉,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随即又听伯仁道:

“还有故事!”

“老子的故事无非就是这只手。”付疏狂举起自己的左手,“和这条腿。”而后指向自己右腿。

“好大的口气!”伯仁笑道,“我师叔人称移花先生,行走江湖靠的便是他那双手,传闻水中月,天上星,于他而言如探囊取物,这世上就没有他取不到的宝物,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妄言那是一双有故事的手!”

“放你娘的屁!”付疏狂道,“你可否听过多年前川家军北伐鞑靼?”

没等伯仁回答,他又道:“啧,你知道个屁,那时候老子才同你这般大,你他娘的才这么点儿。”他用手在自己腰间随意比划了个高度,“屁大孩子!”

“屁大孩子怎么了!川家军威名远扬天下谁人不知!”伯仁激动地一拍大腿道,“这么些年过去,川家军的传说只多不少!你只消去那江湖上打听打听,就是屁大孩子也能从头到尾给你背首诗出来!”

“是么?老子不清楚,老子太久没见识过现在的江湖是什么样子了!”

付疏狂深吸口烟,却发现没来得及添烟草,手中的烟杆子早已熄灭。

烟虽灭了,回忆却兀自燃烧起来,烧得他双眼发亮。

“当年老子也是川家军中的一个……”

尘封多年的回忆重新浮现,堆积的尘灰被窗外风雪吹进眼里,一幕幕叫付疏狂险些落下泪来。

在他的讲述中,一个人漫长的前三十年时光将以讲故事的形式完完全全呈现在在座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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