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草草的主角见面(1 / 2)

这场雪下有足足小半个月。

付疏狂花甲之年,人过半辈子,上无父无母,下无儿无女,手头攥着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和一个没大没小的伙计。

客栈修在关口,再往前走便是丘墟,大雪纷飞,摇摇欲坠,说的好听叫客栈,实则就是一个破茅草房子—用破旧茅草堆砌而成的一间房子。

好在地理位置尚佳,勉强能有些过客,不同的面孔往来交替。

也因得这场缠绵不去的雪,伙计轻松了足足小半个月。

两把藤椅往门口一放,屁股刚落座就听见咯吱咯吱响,棉袄一裹,瓜子一抓,对着那窗外风雪,上下俩门牙一碰就磕了起来。

“掌柜的,今儿应是不会有人来了!”

雪越下越大,渐渐把远处青山抹去,渐渐从墨绿到深绿到浅绿,到二者渐渐融为一体。

“我听桂芬她嫂子说,今日城里发公文说是要封路。”

伙计手一抬,嘴一撅,一粒瓜子皮应声而出,手又放下再一抬,如此反复直至手中空荡,他才惊觉自己脚下的一方地已是满地狼籍。

局促地用灰布鞋尖拂了拂地,无法,他只得认命起身,去角落里拿来簸箕,悄悄扫一下,悄悄瞥一眼身旁躺着的人。

“封路?”

付疏狂仰躺在太师椅上,把缝满补丁的棉被向上提了提,眉头紧蹙道:

“你又去哪里打听来的消息?去年你跟我说城里市价要涨,捧着铜板就去买了四十斤白面,现在灶台上还摆着三十九斤,市价倒是一跌再跌!”

伙计自知理亏,挠头道:“这次保管是千真万确!”

他道:“上次我和桂芬她嫂子在城里的面馆碰着,我请她吃了碗面,加了两个蛋还加了三两肉嘞!她答应日后帮我打听着点城里的事儿!”

“当真要封路?”

“当真!”

“去他奶奶的!”付疏狂恼道,“他奶奶的封个屁的路,吃干饭的!封了路他娘的还怎么进城?”

“是啊!”伙计一拍大腿,唉声叹气道,连地也扫得有气无力,“不但进不去,还出不来!这客栈本来人就少,一封路人更少!挣不到工钱,以后吃面都加不了蛋哩!”

“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娘的想着你的蛋!”付疏狂气得在椅子上连连翻身,道,“我不信城里那些人都不出来!都他娘的在里面饿死!”

“当然要出来……”

“怎的出来?”

“走出来……”

“从哪儿走出来?”

“从……”伙计本想说从南边城门口新修的官路走出来,那条路可没封,却被付疏狂打断道:

“从这条路走出来!不然他娘的从天上飞出来,从地里爬出来,从他奶奶的坟头草上跳出来!”

付疏狂猛地直起身子,又瘦又长的手指像鸡爪似的指着窗外道。

透过窗,隐约能看见一条坑洼不平的石子路,铺着雪,从远处来,蜿蜒过窗前,又朝着远处去。

“此言差矣!掌柜的,这条路都多少年没修过了!”伙计抱怨道,“上次没走几步就磨破我双新鞋,还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工钱,才买的鞋哩!”

他悄悄瞥了一眼付疏狂,见这人没半点反应,又瘪嘴道:

“话说回来,这条老路是人来来往往自个儿踩出来的,两边都是山,时不时还掉些石头下来,要不是占个近字,怕是连押镖的都不肯走,如今县太爷也说了,顶雪走啊,更不安全……”

“县太爷,县太爷!他娘的又不是你太爷!呸!老子可去他奶奶的!老子活了大半辈子,什么路没走过?不他娘也活好好的!现在老子就指望着这么个客栈养活,他娘的一句话给封了!封的什么路?封的老子的活路!咳咳!”

不比年轻时,付疏狂如今说一句话得喘两口气,有时候喘不上气来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喘带咳的,咳得连人带椅前仰后翻。

吓得伙计一把丢掉手中簸箕,上前替他理气道:“掌柜的,消气,消气!正所谓人不气人,人自气,怒伤肝呐……”

付疏狂一把推开他,蒙头盖被,怒吼道:“滚滚滚,去他娘的气!气!气!气!你他娘的越提老子越气!就你让老子最生气!”

付疏狂虽说身材短小,到老来更是短上一截,但早年参军,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棱角反被越磨越尖,脾气也越磨越大,一句话里爹娘爷奶必须问候齐全,更别说发怒时的一吼,甚至还带着战场余温,千军万马,肆意奔腾。

伙计被他这副样子吓到,猴似地蹿出老开外,道:

“糊涂也!那路是人县太爷叫封的,明文办事,咱小老百姓能如何?正所谓官高一级压死人,掌柜的你也就敢欺负欺负我这无官之人!”

“啊呸!太爷个屁!这狗太爷去哪儿不都他娘的有人供着?端茶倒水不说,还得奉承一句:吃好喝好,他娘的是吃好喝好了,下头老百姓没个吃饱的!去他奶奶的!”

付疏狂怒目圆睁,言罢,提起拳头就砸在椅子上,声音之大吓得伙计又蹿出去一大截。

奈何,到底是上了年纪,本就不多的力气随着这一拳下去是彻底没了影。

“掌柜的,世道变了。”

“世道!世道!他娘的世道!”

付疏狂瘫在椅子上哀叹,他看着伙计,看着窗外大雪,看着外面那条石子路一点一点被雪完完全全覆盖,他看着这一切,顿感人生索然无趣。

许久后,听他闷声道:“罢了,你可点算过后院还剩多少柴火?”

“不多,也就半捆。”

“半捆,半捆,那还够几天嘞……”

付疏狂阖上眼,不再多言,伙计见状摇头走向柜台,柜台上放着几本账簿,堆积了好几天,他用手沾了点口水,便打起算盘来:“酒钱三两,素炒一文……”

耳边风雪呼啸,付疏狂将头深深埋进棉被中,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后院那半捆柴火在眼前烧得火旺,烧得他全身滚烫,烧得他似乎能够从这场风雪中活过来。

独活走在路上。

准确来说,他走在雪上。

脚下踩着雪,头上飘着雪,身前迎着雪,背后刮着雪,无边无尽中,雪已然将他包围。

从南到北,自西向东,他与暴戾的怒海搏斗,与险峭的荒山交手,闯关东,过蜀道,世间景色他尽收眼底,却怎么也填不满心中荒凉。

“名字,我不杀无名之徒。”

回头远眺,依稀能瞧见其余几抹黑点如影随形,同他一起在风雪中飘摇。

“无需知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可听解释?”

“无需解释,你的身份就是最好的解释!当年在茱萸山留那老头一命,没曾想后来竟有了你这个杂种!哼,真该……呃!”

大雪掩盖前方道路,却无法掩盖手中的剑。

没人看清楚他是如何出剑,只来得及惊叹于身后那几个黑点骤然间消失,仿佛被暴雪一口吞噬,徒留剑身上道道鲜红是那几人确实存在过的证明。

“阿弥陀佛。”

炉里的柴火添了一次又一次,随着夜幕降临,渐渐偃旗息鼓。

“掌柜的,回屋去睡罢,外面天儿冷。”

放下手里的活,伙计伸了个懒腰,扭扭头,捶捶肩,稍微松活了下筋骨,抬头一看,付疏狂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掌柜的?”

“嘘,你过来。”付疏狂朝他摆手道,“你年轻人,眼力好,过来替老子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

付疏狂示意伙计看向窗外。

“哪有什么东西……”

银盘高悬,目光所及之处朦胧模糊。

“像是个人……”

“怎会有人?”伙计连声否认道,“正所谓夜行莫踏白,夜里莫乘车……”

平日走惯这条路的人绝对不会在夜里出行,一是这路两旁的山头上土地肥沃,宜稼宜种,常年滋养着无数流寇山匪,个个性情凶恶,与官府缠斗数年依旧春风吹又生,二是这山路崎岖坎坷,地形复杂,就连本地乡民白日亦有时会迷失其中。

可如今,一团黑影缓缓浮现。

“真有!还真有人!掌柜的,还真有人!”伙计揉揉眼睛,惊呼道,“一个人,还有……一匹马!”

……

在牵马去后院的路上,伙计忍不住暗叹。

方才驭马那人冒雪赤膊而来,远看不清,如今近瞧才发现这马上竟然一未挂水壶,二未带干粮,甚至连马鞍都没有,那人却在狂风暴雪中如行康庄大道,怪人,真是怪人!

……

“好酒!”

“好面!”

“爽!”

男人将脸整个埋进碗中,吸溜起碗底最后一根面条,又端起碗,将称得上是清汤寡水的面汤全数喝进肚中,末了还伸出舌尖在唇周旋绕几圈。

咂咂嘴,表情回味无穷。

“掌柜的,莫怪莫怪啊!”

这碗热汤叫男人猛地回想起自己曾经鲜衣怒马少年时,那时他着锦衣,喝美酒,怀抱歌女……

“吹你奶奶的牛!”

头顶剧痛,取而代之是一张饱经风霜的沧桑面孔。

“吃饱了?”付疏狂收手道。

男人急切道:“当然没有!”

“再煮碗面来!”

酒足半分饱,男人吃第二碗面的速度明显慢上许多,甚至借着擦嘴的空隙与付疏狂攀谈起来。

从男人的话中了解到,他名叫柏仁,决明派弟子,此番奉师命前往丘墟,途中遭遇意外,盘缠干粮尽失,其余的男人没多说,付疏狂也不过问。

依旧将面汤喝了个精光,伯仁揉着发胀的肚子,打饱嗝道:

“就在途径下三关时,我寻到一支商队,那商队也是去往丘墟,嚯!你没瞧见,那叫一个豪气!光是牵的骆驼马匹就有上百只!领头的更是锦衣华服,穿的像尊镀金大佛,没一处像个商人!就差在脸上写到:此处满地是黄金,愿君多撷多光临!哈!”

“一般而言,这般规模的商队前去丘墟大多是做生意,你可知他们做的是何生意?”

伙计端着第三碗面走来,闻言出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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