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差事 (上)(1 / 2)

金黄的草坪无边无际,每一株都好似稻田里的秧苗,栽种的整整齐齐,形成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直线铺满整个空间。目力所及的远方,满是齐腿高的草。

芜央踩了踩土地,踢了踢草,没有任何摩擦质感,像是在碰触空气。他回头看见一棵大树,铁灰的树干拔地而起,枝条繁茂延展,徒劳地伸向暗蓝的天空。树枝上开满的粉色花朵,宛如妇女遮盖粗糙皮肤的胭脂水粉。

当他发现树下有一个规整的长方形坑时,下一刻自己已经躺进去,动弹不得。

有风吹来时,某种东西落在树枝上,震得花瓣如粉雨缤纷,宛如一道密不透风的花瀑。花片散尽时,一对诡谲的珠黄眼珠,从树上瞪下来。那种不属于自然的黄色,迸射出恶心的贪婪,穿进芜央的胸膛,灼烧着五脏六腑,炙热的疼痛随着血液传遍全身。那双眼珠一转,他疼痛便加剧,血液仿佛变成沸水,滚烫着每一寸骨肉。

他如被烧红的铁链缠身,皮肤开始冒烟,脑海里响起自己的疯狂尖叫,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声音。即使他闭上双眼,橘黄色的眼珠仿佛印刻进脑海里,在迅速变大,疯狂旋转…

突然,芜央被冷水浇醒,睁眼看见公子哥金石正吹散眼前的水雾,揪着他的衣领往里瞅。“天呐,皮肤都烫红了。我第一次见人高烧成这样,就像烤熟了似的。我怎么喊你也不醒,还一个劲尖叫。”

芜央推开金石的手,拉紧衣服,他不喜欢被人这样看着,不由得想起儿时沿街乞讨,被人一脚踹进水沟里。当时,看热闹的人里,唯有一名妇女不嫌脏,伸手将他拉出来。面对妇女怜悯的眼神,他倔强地憋住泪水,逃离人群,宛如一只被揍过的流浪狗,躲到僻静处,默默地舔舐伤口。

金石被他一推有些生气,质问道:“哎?我在帮你,你还不领情?”

芜央没搭理他,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这该死的怪梦一直折磨着他,尤其是身体极度虚弱时,都会主动找上门。皮肤的烫伤,倒也没什么,年少时混迹街头,哪天不挂点彩?只是,现在他断掉了左臂和一根肋骨,如果追踪他们的人选择今晚动手,他该如何应战?

芜央看着金石和两位女子,还有身旁的队伍,心里明白必须立刻做出决断,否则他们所有人的小命,今晚就交待在荒郊野外了。

三天前,去往竹协村的夜里,阴云遮月,路旁水坑里的虫鸣蛙叫更显得山路幽静。

金石瞪着一双夜眼在前面带路,芜央手持松油火把跟在后面,他必须紧跟才能避免自己夜间视力不好的尴尬。然而,他只是羡慕,并不认为这是金石的优点。

“芜大人,是不是该休息了?”金石嘴上说得尊敬,心里却咒骂:死光头,天天玩命似的赶路,非累死人不可。

芜央抬起火把,火光照亮金石的马尾辫,随着马匹的颠簸而摇摆。留个娘们发型,芜央心中不屑地想:你看他那身米白色长衣和浅灰色鹿皮靴,虽然是标准的都城公子哥着装,但是早被野外风沙和雨后泥泞摧残得不成样子,看起来反倒有种虚荣的可笑。不过,金石胯下的健硕白马和弓壶里的银色燕速弓确实是好东西,让芜央羡慕不已。

见芜央不说话,金石回过头又问一遍,火光顿时照亮了金石白皙的小脸,那双大眼睛、细长眉、高鼻梁和晒得爆皮的圆脸蛋共同组成一张讨女人喜欢的俊俏面容。

“不是刚休息过吗?”芜央阴沉的语调让人恼火。

本想回嘴的金石,看见火光映照下那张布满阴影的脸,只得改口道:“刚才那地方,只待了吃口饭的功夫,哪来得及休息?我都跑一整天了,也该歇歇脚。”

“不是告诉你那地方有文文怪吗?”芜央眉毛一拧,露出毋庸置疑的神情,即便理直气壮的人在他面前,也会觉理亏三分。

金石勒马放慢速度,他实在骑不动了。虽然他拥有一双夜眼,但是在漆黑的夜晚,紧盯坎坷的山路,时间久了依旧吃不消。金石稳了稳情绪,尽量用讨好的语气说:“你是白泽府的,有关妖怪的话,肯定没错。可现在离刚才那地方过了大半夜,应该不会有文文怪了。我实在走不动了,即便人咬牙坚持,马也吃不消了。”要不是在都城惹了麻烦,他才不会和芜央这种粗人废话。

金石看着沉默的芜央,等待他的回答。如果非要用一个字来形容芜央,金石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黑’字,你看他晒得黝黑的皮肤,脏得发黑的绿官服,脚蹬黑靴,还背着一把黑漆漆的重剑。要说那是把剑,外形确实没错,但比其它大剑厚了许多,剑身坑洼,剑刃残缺,仿佛对着石柱疯狂挥砍过。金石第一次见到时,还以为是根粗铁棍,同时心中质疑怎么可能有人能抡动这么大的兵器?可当芜央用这把重剑轻松的砍翻一头棕熊后,金石又佩服得无话可说。

“就在那里休息好了。”芜央指着半山腰的一处灰色岩石空地,他胯下的杂毛马正耷拉脑袋打着响鼻,它要是累坏了可没钱换新马。

金石没想到芜央答应。一路上,这个光头从未同意他说的任何事情,哪怕一件小事。他一度怀疑自己在都城偷睡的女人是不是芜央的媳妇,要不然他干嘛处处针对自己。不过,金石转念一想,谁会把女儿嫁给这种不会笑的丧门星。

“我觉得那底下挺好,还能遮风挡雨,你看着这天气说下就下。”见芜央松口,金石指着右侧一块从山体突出的大岩石。

金石不说,芜央还真没注意。探出的山岩足够大,下方岩石平整,是个夜宿的好地方,心里如此想,嘴上却说:“山根下蛇虫多,还是那块空地好。”

“空旷平地生火,容易招引妖兽袭击,这可是你前天说过的话,怎么又变了?是看我不顺眼吗?”虽然金石怕他,但也有倔强脾气,“我今晚就住那下面了。”说完,他拉住缰绳停在原地,决心不再多走一步。

“你请自便。”芜央明知理亏,依然举着火把前行。他不是针对金石,而是对家境优渥的公子哥全都反感。在都城时,自己不想和钱过不去,处处让着他们。现在是荒郊野外,钱在这里没用,就该他说了算。

“你这样刁难我,就不怕回去后我如实禀告?”金石说出此话,立刻后悔了,因为他也清楚自己没资格。

“吓唬谁?等你进了震陲司再说吧?”芜央回头见他愣在原地,冷笑一声,“要走就快点,别像个娘们似的。”

金石气得握紧双拳,却只敢在心中咒骂:“秃瓢,去你大爷…”算了,自己毕竟受过教育,不像那芜央好似野生动物一般,即使穿上件衣服也不像人。火焰把芜央的光头照得铮亮,金石突然想笑,这是芜央身上现在唯一不黑的地方,都城哪个正常人会剃光自己的头发,恐怕只有那些止不住秃发的中老年人。

金石看着右侧的岩石平台,虽然是个好地方,可万一半夜有妖兽来袭,自己恐怕就交代了。芜央虽然烦人,但是给人十足的安全感。他催马追赶,该死的芜央明明就是夜盲,却硬是不承认,要是芜央不小心滚下山,摔死了,金石自己恐怕连回都城的路都找不到。

芜央忙活着生篝火,金石却不伸手帮忙,只等着火焰升起,他尽量靠近躺着。他裹着厚披风暖和身子,发现芜央盯着夜空出神,便主动搭话问:“文文怪不是生活在南疆伊水吗?怎么会跑到北方?”

芜央一脸疑惑,转回头问:“你还懂这个?”

“我平时爱看书。”金石自豪地一笑。

“还有这种书?”芜央知道只有白泽府的地下书房里有这些古怪书籍,而他的知识都是前辈传授和实战所得。

金石从行囊里翻出一本书晃了晃,扔给了他,“黑市买的。”

芜央接过书,是墨绿色的外皮,正是金石这几天一直在读的书。他之前以为是言情话本,并未在意,现在看清上面写着:白泽府妖兽图鉴。这不是府中地下书房里的吗?想想也不奇怪,只要钱给足,府里有些人什么都敢卖。

这就是本入门书,里面很多内容孩童都知道。芜央扔还给金石,“自从它出现后,怪事就特别多。”他指了指刚巧露出云缝的奉召星,“我也不清楚文文怪为什么会出现在北方,也可能是有人故意带来的。”

原来他刚才看奉召星呢,金石抬起头,那颗硕大的红星,在一年前凭空出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乾辰司的元老们翻遍星象古籍也无从考据,最后只给它起了个拍马屁的名字——奉召星。百姓们发现自从奉召星出现,就怪事不断,于是叫它惑星。

云层浮动,奉召星转眼不见,金石见芜央头枕手,仍旧盯着上空发呆。其实仔细看,芜央长得不丑,浓眉大眼,高鼻方口,如果再白点,也是位大帅哥。只是他黑亮的目光直勾勾盯人时,仿佛能将一切看穿,再配上那张一直抿着的嘴,总是满脸的严肃和坚毅,拒人千里之外。金石收回目光,不想自讨没趣,便借着火光翻看书。

初夏的夜,冷飕飕。金石冻得直打喷嚏,他丢了书,裹紧身上的披风,又往火堆前扭了扭。地上又潮又硬,硌得身子生疼,想起家中绵软干爽的香樟木床,不由得思绪恍惚,似乎闻到了母亲为他点燃的熏香。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