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龙老婆婆的另外一个故事9(2 / 2)

就这样龙三妹和那少年都彼此毫无防备的闯入了彼此的世界,下山的途中,少年告诉龙三妹他叫杨顺达,小名莫达,是离这里不远的杨姓苗寨的人。那个杨姓苗寨妹龙三是听说过的,据说苗寨很大,并且基本上都是杨姓人家。两人在雨中一路走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山下大路,两人该分开向不同方向回各自的苗寨了。这时候龙三妹解下自己腰间的绣花腰带塞在莫达的手中,羞红着脸拿着红油布伞头也不回的跑了,而莫达手拿着那绣花腰带看着红色的雨伞越来越远,慢慢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小点……

龙三妹回到家中,父母看见她腰间的绣花腰带已然不见了踪影,心知她已经遇到了中意的少年,晚上等众人都忙完睡下,母亲来到龙三妹的房间说和她同睡,两人躺在床上,母亲开口问了她今天踩花坡的事,开始龙三妹害羞不答,只说是下雨跑的慌张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腰带,母亲笑笑说,你这么大了看中如意的人也是应该的,她和她父亲认识的时候也才十三、四岁。龙三妹这才把杨姓苗寨的那个叫莫达的少年告诉了母亲。母亲知道那个杨姓苗寨是个大寨,水田也比她们家这边多,据说每年的粮食都是有富余的,想着女儿能嫁去那边也是个好的姻缘,所以也替女儿高兴的睡下了。

没过多久,杨家果然派人来“看亲戚”了。贵州苗族的所谓“看亲戚”其实就是儿女两家的初步相互了解,双方的儿女虽然中意对方,但家庭合不合适,田土多不多,下面的弟弟妹妹多不多,自己家女儿嫁过去吃的饱不?负担重不?而男方要去看对方家的口碑好不?女儿会不会持家?会不会做针线?等等这些都要相互了解。如果看完亲戚,双方都还满意,那么才会请媒人来正式说亲。如果双方不满意,那么就把这次的了解当次一次普通的亲戚走动,双方客套一番也就结束了这段姻缘。

杨家派来走亲戚的是莫达的哥、嫂和一个姑妈一行三人,当三人来到苗寨打听到龙家的时候,龙三妹的父母也正好在家没有下地干活。当得知三人的身份和来意的时候,龙家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来款待这三个“亲戚”。但是莫达的哥哥进到龙家看见他家到处挂着风干的各种草药的时候,眼睛里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而一行人进家到堂屋火塘坐定喝茶的时候,龙三妹的父亲也闻到了莫达哥哥身上浓浓的药味,并且看见他十根手指都是乌黑状,并且有好几个指甲都是又长又尖。龙三妹的父亲是苗药家传人,他是懂得莫达哥哥的手是长期接触蛊毒浸染才会变得乌黑,那指甲就是下蛊的时候弹指用的。两个成年男人相视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身份角色。苗药苗蛊两派自来都是不相水火的,这门亲自然也是结不成,“看亲戚”也变不成真亲戚。莫达的哥哥晌午饭都没有吃,就起身带着老婆和姑妈起身告辞了,龙三妹的父亲也没有太多挽留只是礼貌的送到了寨门口。

当龙三妹听到父亲坚决的反对这门亲事的时候,她哭了一个通宵。但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又哪能是父母的反对就能分开的?龙三妹每到乡里赶集的日子都死磨着家里要去赶集卖草药,于是她和莫达两人就在集市上相遇,然后在乡场旁边的小山坡上说上大半天的话,看着都散场了才急急忙忙的各自赶回家中。就这样两人来往了有大半年,两人约定等到一起攒够了盘缠就离开凯里县,到外面去谋生,两人你不做苗药家,我不做苗蛊家,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家庭的男女主人。那时候大山的外面正在轰轰烈烈的闹革命,凯里县城里的学生们偶尔还在街上演文明戏说是要革命要报效国家。莫达家里平时是做牛贩生意的,所以他也时常跟着家里人去凯里县城卖牛贩牛,所以他也看过几次文明戏,对外面的世界多少知道一些。他每次见到龙三妹都说要带她去外面的世界闯闯,像别人一样报效国家建功立业,不想在这个大山里的苗寨做一辈子的牛贩子和苗蛊师。

那时候苗家女孩子从小就要制备一套苗家盛装,每到年节喜庆活动、结婚的时候都要穿这套盛装的。这套盛装布满刺绣和银饰,刺绣是女孩打小在母亲的教导下一针一线的绣的,而银饰则是家里花上很多积蓄请银匠精心打造的。通过苗家女人的盛装就能看出这户人家的家底,而这套衣服也是会随女人陪嫁到男家,以后哪怕是不穿也会压箱底陪伴自己一辈子的。所以苗家女孩都很看重自己的这套苗家盛装。龙三妹的家庭不算富足但在当地也算宽裕,所以她的盛装已是做好放在家里由母亲给保管好的,但龙三妹还想为自己再添一柄凤头银梳,她看着每日辛苦劳作的父母,自是不忍心说出口去索要,因为一柄好的凤头银梳也要花去家里小半年的收入。于是她就想着靠自己集市上卖点草药积攒下钱来自己买凤头银梳。

莫达知道了龙三妹想要一柄凤头银梳,立马告诉他,他经常随父亲哥哥去凯里贩牛,是经常路过老银匠铺的,等他攒上点钱,买了凤头银梳给龙三妹做定情之物。

时间就这样过了一年,龙三妹已然到了十五岁,家里给她寻了几门亲事她都不同意,无意间同寨的几个妇女也是去赶集闯见了她与莫达在一起,于是回了苗寨私传龙三妹已许了人家,对方还是个苗蛊人家。龙三妹的父母听了气愤不已,不许龙三妹再去赶集卖草药,并且给她选了邻寨一个乃姓人家的儿子做她的丈夫。龙三妹性格直率,但很是孝顺父母,她打小也深知苗药家和苗蛊家两派的世代恩仇,所以她虽然内心伤痛,但也只能断了与莫达的念想嫁入了乃家。

龙三妹的丈夫是个忠厚本分的苗家少年,龙三妹嫁进门后两个说不上恩爱有家,但也和中国旧社会农村许多夫妻一样和睦相处,上孝敬老人、下抚育子女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而莫达每逢赶集都去等寻龙三妹,但一连几次都未见到她,后来他打听得知龙三妹已许了乃姓人家。性格执拗的莫达悲痛欲绝,发誓终身不婚,并且性格也变得孤僻起来。本不愿意学习父辈巫蛊之术的他,转了性子,一心学习钻研起杨家代代相传的蛊毒来。

莫达的祖辈就是养蛊用蛊的能人,代代秘传下来,到了莫达这辈就哥哥和他两位传人。莫达自小就比哥哥聪明,所以更比哥哥精于养蛊用蛊之道。可能是长期和这些毒蛇虫蚁、蜈蚣毒蝎类的奇毒之物接触,莫达的哥哥四十岁不到就去世了,留下三儿一女,其中只有一个儿子继承了苗蛊家的传承,这一房传到现在,在黔东南地区已经很是神秘,当地人都时常谈杨家苗蛊,但见过的人已然寥寥无几了,当然这是后话。

而莫达则活到了五十二岁才去世的,他膝下无儿无女,也未授徒,是由三个侄儿共同出钱办的丧事,他这一房的苗蛊家也就宣告了终结。莫达死后一年多,龙三妹才知道消息,但这个时候她已经五十岁,小孙女也就是给我说故事的乃阿姨刚刚出生。龙三妹到了这个年纪,加上已经当了奶奶,心里虽十分的想去祭拜莫达,但是条件已经不允许她那么做了。她听说莫达终生未娶,并且死后棺材里就陪葬了一柄凤头银梳,那柄凤头银梳莫达一生都带在身边,只是从未对人说过由来,遗言也只是要求这柄凤头银梳随同入馆而已。当龙三妹打听到这些消息后,心中难受不已,她心知是莫达等待了她一辈子,等待她戴上这柄凤头银梳……

我听到龙老婆婆讲述到这里,心里已经是惊诧不已,想不到面前这位耄耋老人,居然有着这么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我开口问道:“那你老人家这几十年来都没有去莫达老人的坟上看看,去和他说说话?”

龙老婆婆正欲开口回答,这时乃阿姨走了进来,用一个小竹筛子端着几个新鲜柿子进来:“小帅哥,来尝尝我们家的柿子,知道你们这些省城人讲究,都习惯吃什么饭后果,我家没有什么水果,这柿子倒很是糯甜,你尝尝。”

我脑子中正萦绕着龙老婆婆的凄美爱情故事,突然没有转换过思路来,被她这一打扰,只能嗯嗯啊啊的礼貌谢了。想来龙老婆婆是不愿意在家人面前,特别是孙辈面前谈论她年轻时候的感情故事的,于是她找了点家务理由就把乃阿姨又支出去做事了。乃阿姨走出堂屋后,龙老婆婆才回答我的问题道:“这几十年来,我倒是想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记得上次和他说话还是民国十六年在集市上,算来都八十来年了!开始的几年我还会梦到他,但也不敢对别人说起,毕竟那时候我已经嫁入了乃家,后来就没有怎么梦见了。”我看着龙老婆婆被火光映红满是皱纹的脸庞浮起了一点点幸福的笑容,想来回想起年轻的过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她缓缓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后接着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我又梦到了他,他还是以前的样子,瘦瘦高高的,说起话来脸上都带着笑,也是一手拿着芦笙一手拿着柄凤头银梳,说着这是答应过我买的,让我拿去戴在头上!”说到这里,我看见龙老婆婆的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泪,眼泪在火光的照耀下发出晶莹的亮光,虽然她哭了,但我明显看到她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仿佛之间她又变回了那个叫龙三妹的十四、五岁的苗族少女。

龙老婆婆停顿了一会,她也不去擦拭眼角的泪水,而是缓缓接着说道:“想去但是去不了,我家和他家非亲非故,我不能让儿孙们被人在背后说闲话,并且知道我和他的事的人,都早已不在世了。可能在这个世界上还记得他的人也只有我了!”

是啊,这是多么让人心疼的事实,我们普通人在世的时候不论你多么富贵荣华,亲戚朋友多么众多,等你去世后前面几年也许还有人去坟前祭拜,但二三十年后呢?半个世纪后呢?这个世界上连你的名字也没有人记得了,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你也曾经来过。

我自己也被带入了龙老婆婆的故事中去,我也仿佛去到了那个民国时代,我心中也产生了丝丝伤感。龙老婆婆放下茶杯接着说道:“我不能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没有坟!”

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一惊,在农村只要是成年人去世都有坟,就算是饿死在路边的叫花子,别人都会让他入土为安,并且哪怕是垄一个土堆也会为他起一座坟。而莫达老人没有坟是什么意思?

“没有坟?莫达是火葬?骨灰撒了?那个年代我们国家还没有实行火葬啊!”

“不是火葬,因为莫达是苗蛊传人,在我们这里有个习俗,苗蛊的传人去世后都不能下葬入土,只能把棺木统一放到一个洞里去,而且都是本家找几个阳时出生,阳气重的男娃抬上棺木送入洞中也不安葬,就和历代苗蛊传人的棺木放在一起,而那放棺木的山洞,平时也是没有人敢去的。”

我狐疑的问道:“你们苗药家的人去世了都能下葬,为什么苗蛊家的就不能下葬要集中放在山洞里呢?”

“这个事情我小时候也问过父亲,父亲年轻的时候听一个抬棺进入那山洞的表叔说过,那些苗蛊家的传人死后不像我们普通人一样化为枯骨进入轮回,它们都会尸变,所以不能入土,只能集中锁在那山洞里。”

尸变不尸变我倒是不太相信,都21世纪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抓到过一具僵尸不是?但这时我想起《绿奉斋异闻录》里是有过对苗族蛊毒巫师养蛊的描述的,说的是:“苗疆蛊师,身前豢养百种毒物以作下蛊之原料,或为虫蚁蟾蜍、或为毒蛇蜈蚣、或为百草枯根、或为地仙阴童。藏于缸罐石瓮、养于淤田朽木,更有甚者将蛊虫育于先人棺椁,以先人骨血精气哺之!此等秘术为世人所不耻也。”这段记载概述了苗家蛊毒师养蛊的恐怖怪异的地方,所以很多蛊毒师的家中都有很多的瓶瓶罐罐。《绿奉斋异闻录》中还有一段记载记载说道:“滇黔蛊师,喜以蛊毒养于自身,或藏于发间,或口含于舌下,或吞服于肚中于使用之时呕吐取出,更有甚者凿牙以洞,蛊毒藏于牙中,言语之间口喷即能下蛊,使人无以提防……蛊师亡后,其身蛊毒未加祛除,则尸身异变不同于常人,故滇黔蛊师亡后都秘藏尸身,不为常人所见。”我以前看到这段书中的记载时候,还以为是韦家祖上没有来过苗疆,只是道听途说的以讹传讹,写来吓唬后人的。现在听了龙老婆婆的叙述,想来这个事情不是空穴来风。

龙老婆婆看我不说话在那里沉思,停了一小会又接着说道:“那摆放苗蛊家历代传人棺材的洞穴平时是不许人进去的,更不允许女子进去,所以这几十年来我也没有能进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

“那你想请我办的是什么事?陪你进去一趟?”

“我现在连路都走不利索了,哪里还能下洞去见他?再说我也不想坏了老祖宗传了几百年的规矩。这几年我老是梦见他说把那柄凤头银梳给我戴上,想来我也没有多少日子在这个世上了,他也知道我死后是万不可能与他葬一起的,所以想我戴着那柄凤头银梳入棺,在那边他看见这凤头银梳就能认出我吧。”说着老人的眼角又明显的泛起了泪光。

“这几十年来,我都想着去他棺中拿出那柄凤头银梳,但这事我也不想家中后人知道,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帮助,这一等就是几十年。我自己感觉我已经等不了多久了,缘分让我认识了你这个重孙辈的细伢子,也知你是个良善的后生,所以我老婆子才斗胆求你办成这件事。”说着龙老婆婆用一种乞求般的眼神看着我。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个老人家是要我去摸那去世了四十多年的莫达老头的棺中明器啊,我的乖乖,这也他妈的忒离谱忒刺激了吧!

我一想到棺材洞、变异尸身,说不定还有什么蛊毒血咒,我的汗毛就立了起来,后背沟冷汗就哗哗的往下流。我结巴的说道:“龙……龙老婆婆,我……我也没有做过这种事啊。”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我根本不敢啊。

“细伢子,我知道这确实为难你,毕竟你是和这事不相干的省城人,但莫达死后我老婆子等了足足四十多年,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我自知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所以才冒昧的求你,你不答应,我这辈子也就死了这条心了吧!”说完,我看见龙老婆婆紧闭上了双眼,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96岁高龄的老人,经历了满清、民国、新中国三个朝代,肯定早已看淡了世事,心如深潭泛不起一点波纹,就只有这一件事情让她难以忘怀,也许她的内心深处是感觉负了那个少年,让少年孤独的等待一生,到了死都没有能见上一面,所以她才会以乞求的语气去请我这个重孙辈的人去办这件事,也许这也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念想了吧!想到这,我动摇了,我慢慢的问道:“放莫达棺材的那个洞叫什么名字?”

老人听我语气松动,并没有预想的表现出欣喜的表情,而是缓缓的睁开眼睛,满眼怅惘的缓缓说道:“匣匣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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