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哑巴先生(2 / 2)

“嬢嬢。”

当然声音没有那么清晰,我只知道他肯定是在叫我妈,而我妈肯定知道他是在叫她。在当地,“嬢嬢”正规叫法是对那些和爸妈是姐妹的女人所喊的称谓,那是自古就流传下来的称谓,有时也是对那些陌生女人的称谓。不过他那样叫我妈并不是因为陌生,反而是他知道我妈跟他母亲都是同姓人,而他又是站在他母亲的角度那样叫我妈的。我妈立马同他搭话:

“陈二,哪天嘚空了帮我家编个筛筛噻。”

我妈口中的“筛筛”就是筛草木灰的筛子,我家那个筛子早就已经破烂不堪了,哪里还筛得了灰,用来装红薯都会漏掉。

他也支支吾吾的回答了我妈,听他那话应该是在说:

“要得,等哪哈儿有空了来。”

他就那样一边走一边搭着话走进了视线盲区,我妈还在那里站在叮嘱他:

“一定要记得哦,莫(不要)搞忘了哈。”

他没再作声。而我却发问式的和我妈聊起了他,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哪家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是哑巴,更不知道他还有一门手艺。我妈也不能全部回答,只是答了她能答的问题。

没过几天,他像往常一样穿着那身行头,拿着那把柴刀慢慢悠悠的走进了我家的院坝,我和我妈都在屋里做饭,他站在我家的院坝里喊着我妈,虽然口齿不清,我们也知道是他的声音,我妈对他的突然造访也表示惊讶,同时也很欣慰,因为他记着我妈同他交代的事情。在他还没有干活之前,我妈就喊他在家里一起吃饭,虽然他看着邋遢了些,但我妈也没有见外,而是让他跟我们同在一桌吃饭,还时不时叫他捻菜、舀饭,我妈的热情反倒让他有些不自在。他总是不敢大口吃饭,生怕吃得太快又得去舀,那样会显得他像个“饭桶”似的。他甚至不敢频繁夹菜,生怕会被说成是个“费菜大王”。他吃起饭来有些斯文,跟他的形象一点都不搭。我见他那胆小如鼠却又彬彬有礼的模样,我忍不住站起身来给他夹菜,我时刻盯着他手里那只碗,见碗里的饭快吃光了又给他盛上一碗,我刻意狠狠的给他盛满,担心他吃得不饱饿着肚子,我是见他可怜,也是想留住他编筛子的心。

吃完饭,他本想着立马投身到编筛子的工事中去,我立马告诉我妈说他抽烟的,把家里我爸留下的烟给他一包,他应该听懂了我说的话,但他没有作声,我妈去卧室里拿了一包烟出来递给他,但他却拿出他那杆烟斗示意拒绝,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跑去找我爷爷要了一些拿给了他,他就在走廊上裹起了烟叶,我真不知道他的口袋里到底有没有烟叶,但他好像从不缺烟抽,我趁他裹烟叶的时候给他端了一根凳子坐着,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远处,若有所思的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在他抽烟的时候,我妈就对他一番交代,让他在我家门前那堆竹林里随便挑上几根他瞧得上的竹子,还同他说需要什么辅助工具都可以自己进屋里找,需要搭把手帮忙的话就叫我。

他抽完烟,就把他那杆烟放进了衣兜里,可能是他怕我把玩吧,所以连去砍竹子也带上,没几下功夫就把竹子砍倒了拖到了院坝里,对着竹子就是一顿削和割,很快就做成了他想要的篾条,他去我砍回来的柴堆里找了几根木棍,拿着篾条就在手里倒腾着,编起来得心应手从不停顿,他全程都踩着鞋后跟拖着鞋,但他却从没有光着脚,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去抠一抠脚趾头。我抬了一个木凳给他,他有时坐在木凳上,有时坐在地上,他出了汗就直接用衣袖去擦,我见他出了很多汗,也时不时去水缸里舀了几口水端着瓢看他喝完,他对我的一举一动总是嘻着嘴露出笑容,我也笑着回应,我时而走到他跟前,时而坐在走廊上看着他,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他只用了一个下午就编完了,他喊着我妈让她验收,那质量和美观无疑可以同镇上摆摊卖的那种媲美,我妈拿起来连连称赞夸他的手艺,我看着他编的东西也很赏心悦目。我妈留他吃了晚饭,从灶台上空吊着的几块腊肉割了一块下来炒,饭桌上我妈拿了几块钱递给他,但他用手指了指那盘腊肉,然后做出了拒绝的动作,意思是有肉吃他不想收钱,但我妈还是应塞进了他那个中山装的上口袋里,他没再拒绝,我还给他多夹几块腊肉到他碗里,他吃得很开心也很满足。

他走的时候,我去送了他,还给他说让他有空来我家里玩。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孤独,我有些莫名的心酸,甚至有点不舍,他迈着蹒跚的步伐,拖着鞋子慢慢远去,而我一直望着他消失在路的尽头,他却始终没有回头。

我每年回老家,大概率都会见到他在村里那条大马路上见到他,他依然还是当初那副模样,形单影只一直没有成家,但再见他时他苍老了许多,村里几乎没有人再叫他编织那些物件了,他那门手艺已经没了用武之地,他整天就在村里游荡。

每年回到村里,我都会在身上揣一包烟,心里总有一丝会碰见他的预感,后来也证实了我的预感是对的,即使我开着车也能在远处认出他来,我会踩下刹车停下来,按下窗户递给他一支,不管我递给他的是高档货还是便宜货,他都会毫不犹豫接过去,嘻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我从没听他叫过我的名字,但他见我总是那副习以为常的笑容,那种心照不宣的熟悉总让我想起儿时的往事,我除了回忆还有些伤感,伤感命运不公给了他那样残缺的身体,伤感他的青春年华就那样困在了那个穷乡僻壤的村子里,伤感他的余生只能孤独终老被人遗忘在那片土地。兴许只有我能记住他吧,带着一种别人没有的情感记住他,那也是我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事了。

不过,他那种残缺的身体却也成了他的优势,对于农村特色之一的“吵架”来说,那是他独一无二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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