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田野时光(2 / 2)

我也随口附和他一句:“有道理。”

那种装秧苗的小事我也能干,我也忙活着去把那些扔得有点远的秧苗帮他捡了过来,丢到箩篼旁边,让他自己装进去,而他婆娘一直在田里拔着秧苗,弯着腰没怎么说话。

他装满了一挑,站在那里做了几个准备活动,弯下腰去担那挑秧苗前还不忘往手心吐一口口水在掌心搓了起来,那样是为了担的时候手抓着扁担不会打滑,我想应该不重吧,在没有其他人帮忙的情况下还能举起来放到肩上,可能最多只有七八十斤,我看他也只有担到肩上的时候面部绷紧了神经使了一股狠劲儿,但他担上肩后那股劲儿就消失了,所以真正挑在肩上应该不重,不过他担上肩后我看到那根扁担已经弯了。他单手扶着扁担站着,背对着我说:

“毛,跟到我走,我们把秧子挑到上次我们划田那里去栽。”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那两根缠着细麻绳的木棍说:

“你把啊(那)两根棒棒拿起。”

“等哈(下)还要过来挑不?”我站在原地问他。

他的脚步突然停下了,还是挑着重物站在那里,我更加坚信那挑秧苗对他来说确实不重,他转过身子看着我:

“走嘛,反正你也没得事搓(干),去给公打个伴儿。”

听到这话我还是跟着他去了,我捡起地上那两根木棍夹在腋下,出发之前,我把手里折好的几个纸飞机都飞了出去,嘴里还发出“咀儿……”那种甩飞机的拟声词。我一边走一边甩出纸飞机,有的飞得很近,可能是折的翅膀不够完美,也可能是起飞之前没有做准备动作,于是我把飞机头放进嘴里哈了一口气再甩,果然飞得更远一些。我看到纸飞机在空中飞了一会儿就降落在了周边的田里,落在水上泛起一圈平静的波浪,心里甚是喜悦。途中我们是沿着那条小河走的,我把折好的几艘纸船放进河里,让它随着河流而去,走一段路又放一只,直到我们到达目的地才放完。

那段路不远不到一公里,他挑着秧苗中途没有休息,走的步伐快点的时候都能看到那根扁担在肩上一闪一闪的,还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在途中换了几次肩,是站停着换的,左肩挑一会儿又换右肩挑,交替着来,他每次换肩的时候,我也只好停下脚步等他,最后他一口气挑到了目的地。他站在田埂边停了下来,准备担下肩上的秧苗,我跟得有点紧,他担下之前还提醒我一句:

“毛,站开点儿,我把箩篼放下来。”

我听到这话立马后退了几步,退得远远的,生怕他那挑箩篼绊到我。

他把箩篼从肩上担了下来,重重地落在了田埂上,发出“哒”的一声有点沉闷,他转身看着我说:

“毛,你把棒棒也阔(放)嘚地下噻。”

听完我也顺势把腋下夹着的木棍丢在了田埂上。

他如释重负般拍了拍手掌,看起来是在拍灰尘,实际也没什么灰尘,那是一种习惯。他没有立马把箩篼里的秧苗取出来扔到田里,而是席地坐了下来,他头上那顶草帽从出门到现在就一直戴着,只有挑重物的时候才是最累的,他担下重物的时候早已大汗淋漓,其实我在他身后早就看见他背后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取下那顶草帽扇了起来,时不时用手抹一下脸上的汗水,有几颗汇集在眉毛处挡着眼睛。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他那杆从不离身的烟斗,烟斗是被烟袋裹起来的,他慢悠悠的摊开烟袋把烟斗拿在手里,从烟袋里取出烟叶裹了起来。我没有像他一样坐在草地上,而是走到箩篼前坐上了那根扁担。扁担上坐着很平稳,但扁担太窄坐久了有点咯屁股,我也时不时挪一挪屁股。

他一边弄着他的烟,把烟叶摁进烟斗,掏出火柴盒点上,一吸一吐,一边给我讲起他的过去,讲起他青年时的往事,讲起他以前吃野菜啃树皮的生活。我虽然听不懂,也无法感同身受,但我还是一本正经的听着他讲,时不时也附和他几句。讲起悲伤的过往,我就低沉着脸默不作声;讲起骄傲的经历,我就面露喜色肃然起敬;讲起有趣的故事,我就哈哈大笑喜不自胜。每次他都讲得声情并茂,我也听的津津有味,在不知不觉中时间就过去了。

他把烟斗同样用烟袋裹着收进裤兜里,起身拍了拍屁股,我见状也立马起身站到一边,他从箩篼里提起几个捆好的秧苗甩进田里,由远及近。那绿油油的秧苗抛向空中宛如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夹杂着每一个播种人喜悦的心情撒下了春天的种子,抛出去的也有每一个播种人对秋收时的渴望,每根秧苗带着每一个播种人的希望,掠过天空还带着风,可以清楚的听到“呼呼”声,每捆秧苗落在田里,打破平静而又浑浊的水面,伴随着“啪啪”声溅起水花,泛起一阵波浪,击起的波浪之间都免不了会有一场“恶战”,相互碰撞也相互融合。

我见状也去尝试了一下,不过我的力气只能抛到最近的地方,他见我也动了起来,即使扔的不远,他也不会嫌弃。很快我们就把秧苗抛完了,可我还没尽兴,我还沉浸在那种抛秧的快感中无法自拔,于是我催了他一句:

“二公,快走,我们又去挑来甩。”

他用诧异的眼光调侃我:

“毛,你还甩上瘾儿了哟!”

他单手把那挑空箩篼担上了肩,我俩又朝着拔秧苗那丘田走去。我们已经走了,我还在担心那两根木棍就那样摆在那里会不会被人偷地事情,于是我问他:

“啊(那)两根棒棒摆啊(那)点得行不哦?不怕遭偷蛮。”

他用手扯了一片路边地树叶在手里撕着,不屑地对我说:

“怕个屁蛮,哪个会去偷啊(那)个哟!”

那话才打消了我的顾虑,回去的路我走在他前面,我的走路的步子虽然比他小,为了不让他催我,所以我走得快一些,除了低头看路迈过那些路中间的乱石以外,我也偶尔会偏头看下旁边的河水,我是在确认来时我往河里放的纸船是不是都冲走了。果不其然,我在一处狭窄的河道看到了一艘纸船,它被河道里的残枝别住了,孤独的停留在那里随着水波只身摇晃,没有方向,也没有外力,即使它有一颗去往远方的心,却也只能裹足不前,显得特别无助。

我可没有时间管它,手里也没有棍子,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它,而且也只看了它一眼,我就扭头去看路了。

我就那样跟着他一来一回走在河边的田埂上,直到把秧苗挑完和抛完才停下,那次抛秧我算是抛了个够,抛起来特别爽。他经常从事农活儿,对他家的田了如指掌,比如需要多少秧苗,产量有多大,他心里都有数。不光是他,村里其他人也有这个本事。

插秧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也曾体验过,不过纯粹就是体验,根本没有技术含量。插秧是在水下进行,春耕时节天气并不热,所以穿短袖短裤的人并不多,脱鞋,撸袖,挽裤,一样都不能落下,而且裤腿得挽到裤篼处,袖子得撸至手臂处。

插秧的时候,那两根木棍也就派上了用场,那是用来保证插秧的弯直度的。插秧是他和他婆娘的事,我就在田埂上看着,他从地上拿起那两根木棍,把其中一根交给他婆娘,他确定好插秧的方向后就下了田,他俩一边走一边滚着手里的木棍,缠在上面的细麻绳被拉了出来,直到拉出的长度满足田的宽度才停下。

他正在望着他婆娘,不对,他怎么可能会望着他婆娘呢,他从来不会多看他婆娘一眼,即使看也只是火冒三丈地眼神,他应该是在望着他婆娘手里那根木棍,他正在目测两根木棍之间那条细麻绳是否歪了,他抖了抖那根细麻绳,示意他婆娘要往左或往右挪一点,他婆娘有点木楞,始终没有调整到他想要的位置,他很是不满,于是扩大幅度抖着那根绳子,试图用那条绳子打到他婆娘,但他却落了空,于是他带着愤怒吼了一句:

“是他妈个憨婆娘。”

他婆娘有点不知所措,一直在调整手里的木棍,往左挪一下又往右挪一下,为了不耽搁时间,即使有点偏差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他也只好将就了,他让他婆娘先把木棍插进水下,他再来调整他手里那根木棍,但他还是忍不住又强调了一句:

“把棒棒插深点,插紧点。”

他婆娘也只好跟着照做用力的插了下去,他在另一头扯了扯那条绳子,感觉还是不算牢靠,毕竟他的力气大得多,他倒是没有继续让他婆娘整改,而是有些责备地语气怪他婆娘:

“呛(像)没吃饭一样,一天就晓得胀(吃)干饭。”

“胀(吃)干饭”是当地形容那些没本事的人,在他眼里,他婆娘就是那种人。

他把绳子扯到笔直以后才插下他手里那根木根。插好木棍,他俩就分别从两头出发,靠着那条绳子插起了秧苗。他们同样没有说话,一如既往的俯下身子埋着头静静插着秧,插完一排又会挪动那两根木棍,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他还是会扯高嗓子骂他婆娘。

插秧是一场“持久战”,特别磨练意志和耐心,还考验站立的持久性,插秧是水里只能弯着腰站着,久站会导致腿痛,若是想坐下是不可能的,周围都是水,只能咬牙坚持,直到实在无法坚持了才走到田埂上小憩一会儿。

插秧也讲究技术,插得太浅无法嵌入泥土,不能充分吸收土里的养分。插得太深,秧苗会被水淹没,影响秧苗吸收阳光,也会抑制秧苗的生长,总之得恰到好处才行。

他喜欢偷懒,遇到路人经过,便会来到田埂上和路人闲聊,有时还会点上烟抽,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把那种草烟吸进肺里,而是吸了就直接吐出来,那样的吸烟方式在别人看来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但却是他的习惯,若不抽上一口,他会犯毒瘾一样浑身难受样。而他婆娘只能老老实实在田里忙活不敢偷懒,只是偶尔休息,还不能休息太多,不然又得挨骂。

那时我还不理解农活儿对于一个农民有多么重要。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去医院探望一个重病住院的亲戚,期间交谈我说了一些宽慰她的话,可她却念叨着她家里的农活儿还没干完,我当时就在想她自己都卧病不起了,却还想着那“一亩三分地”的农活儿,她是把农活儿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啊。我不禁感叹一句:“人生短暂,何至于此”。

我对这种观念表示理解,但我并不认同。那时的农民是吃了文化的亏,没有文化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就算别人没有鄙视的想法,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除了在农村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以外别无出路,那样也就给他们贴上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的标签。我想那时候大多数人都是不甘于在农村贴上农民的标签而终其一生的,只是没有足够的知识和胆量让其迈出那破釜沉舟的一步。

插秧时节,村里人各自都在自家的田里忙碌着,除了田间会传来人们的说话声,还有一种鸟叫,那是布谷鸟发出的声音,就像在叫它的名字一样叫出类似“布谷”的声音,既空旷而又闷声感十足,响彻林间,回荡山谷,仿佛是在报春,为忙碌的春耕叫出了一丝生气。

除了布谷鸟,还有灰胸竹鸡、强脚树莺、斑鸠、喜鹊、麻雀等鸟类的叫声争先恐后与之附和,是那么的悦耳动听,是那么的令人陶醉。不过那些鸟村里人都是叫不出名字的,我也是在网上查了才知道的,根据儿时听到的那些熟悉的声音,我才把它们的名字对号入座,它们的叫声都独具一格、各有千秋。

比如竹鸡的叫声,那时候听起来像是在说“紧起睡、紧起睡”,特别符合童年那种无忧无虑总有觉睡不完而懒床的现象;树莺的叫声,那时候听起来像是在说“毛……,紧睡起”,翻译过来的意思跟竹鸡差不多;斑鸠的叫声,是发出“咯咯……咯”的沉闷声;喜鹊的叫声没有停顿,但确也有节奏,还带有一丝颤音;而麻雀的叫声显得比较急促些。

不过麻雀能够“闻其声,见其身”,麻雀比起其他鸟类与人类更亲和一些,时不时还会飞到家里的院子里,用它的小嘴偷啄那些晒在院子里的农作物,麻雀体型虽小但却贪吃,它的贪吃时常会让它付出代价,贪玩的孩子会给它设置一个“陷阱”,让它落得个被捉的下场,即使没有捉住也能把它吓飞,它除了贪吃一无是处,警惕性也很低,所以很容易被捉,捉住之后就会成为玩物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在村里,大人是不允许孩子玩麻雀的,说是玩了麻雀以后手会发抖,写字会歪歪扭扭的。我个人觉得这个是没有什么必然联系的,可能这是村里人的教育借口吧。

除了上面几种鸟叫声以外,还有一种鸟也不会缺席,它会发出类似“哥哦”、“狗饿”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穿透力非常强,叫出了天高林静,叫出了风月无边。那种鸟叫声在当地也是耳熟能详的,同样人们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村里人叫它老姽【wá】,我也是在网上查了才知道它的名字叫“噪鹃”,我本想搜肠刮肚去赞美它的歌喉和它那美妙的叫声,却无意间在网页上点开了一些关于它的介绍,原来它那种叫声的却背后隐藏着一些悲惨的传说。

它因叫声凄厉,又称“红眼鬼鸟”、“追魂鸟”,它身着黑色羽毛,大多数是通体黝黑,血红的双眼炯炯有神,特别瘆人,像是被它盯上就会被索命一般。在古代,人类对不能解释的现象,都会选择将其神化,所以很多动物都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比如龟便是长寿的象征、鸳鸯则是恩爱的代表,而这噪鹃则是冤屈的代名词,它每次都是在雨后和深夜出现,加上它的叫声较为恐怖,所以又被人们称作“冤魂鸟”。

民间有句俗话说“夜路走多了,总是要撞鬼的”,人们对它也确有一种传闻,我听老一辈人说起过,可能只是听到一些只言片语而已,说是村里有个人死前的几天,它总是停留在他家门前的树上叫个不停,没几天那人就死了,而且那种巧合的事情也不止一次,所以村里的老人们就更加笃定,并将其神化称它是来提前报丧的很不吉利,但我并不信这鬼神之说。

插完秧苗的田里,回首望去是一片绿油油的秧苗,整齐排列却又各自为营,微风拂过,一垛垛秧苗冒出水面,摇曳着婀娜多姿的身子,飘忽不定,好像在向播种它的人招手,感谢赋予它们生命的人。那是每个播种人的劳动成果,也是对“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完美诠释。

他们夫妻俩插完那丘田准备上岸,他们回头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除了劳累的身体得到了放松,脸上也有一丝喜悦,但就在他们洋溢着笑容的时候,却忽略了他俩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几个小时,手和脚已经脱皮,指纹处可以清晰的看到纹路,整个手掌却没有丁点血丝,而腿部已经开始水肿,那是皮肤长时间泡水发生了渗透现象。我看到他的腿毛紧贴着皮肤弯弯曲曲,浓密并且细长,像是一条条小虫吸附在腿上。

他俩上岸时下意识的抹掉了腿上的水分,抹掉水分会减小腿毛的吸附力,腿上隐约显现出一些红点,那是“蚂蟥”吸附后留下的痕迹,他婆娘忍不住用手去挠了几下,却被他呵斥了一句:

“你去抠它主(做)哪样,越抠越痒。”

他婆娘没有回他,而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资(这)个舅子蚂蝗才多哦!”

他们把那两根木棍从田里拔了出来,用田里的水洗了洗丢进了箩篼里,他们把鞋子拎到小河边洗了脚和腿,然后回到田埂上挑起了空箩篼回了家,我也跟在他们后面回了家。

秧苗生长期间,要对秧苗进行养护和防治,养护就是施肥,而防治则有物理防治和化学防治之分。物理防治就会在稻田中间插上几根木棍高出稻谷,在棍子上套上一个塑料袋飘起来,当然塑料袋得有颜色,比如红色或者黑色,或者用稻草制作一个假人缠上几块破布,主要是为了驱鸟。而化学防治是喷洒农药。

喷洒农药需要注意天气,不能在下雨天进行,下雨会冲刷稻叶上的农药而无法很好的起到杀虫作用。

以前对农药的管制没有那么严格,每到赶集日,在镇上那几个售卖农药的路边摊上准能听到摊贩的吆喝声,腰间别着一个方形扩音器,绕着头带了一个话筒,吹嘘式的搞着宣传,摊边围着一群路人交头接耳,就算互相不认识也能聊上几句,大多都是在讨论这个产品的效果,毕竟是要花钱的玩意儿,肯定要花得值才行,只有少数人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听着摊贩介绍。

我清楚的记得那时的农药有几种最为常见,比如甲胺磷、敌敌畏、杀虫双、草铵膦,前三种都是杀虫名药,而草铵膦则是除草名药。那几种农药的药效都很好,毒害性也很大,因此成了农民的首选之药。

那几种农药的药效毋庸置疑,除了杀虫能够证实以外,还有一种证实的方式。每年都会有几起喝农药自杀的重磅新闻轰动一时,任选其一抿上一小口都足以一命呜呼,见效快到来不及抢救,所以在市面上也销声匿迹了。现在市面上随处可买的农药毒害性明显降低了很多,不过对害虫的杀除力度也减小了许多。

后来我在村里还听到过一些奇葩新闻,有人也想喝农药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却没能成功。虽然世上留住了一条生命,但却让农民觉得农药越来越假了,也就不会再轻易去买农药了。

秧苗生长期间,会时不时听到一种鸟的叫声,当地人叫它“秧鸡儿”,我没有见过它的真身,但却熟悉它的叫声,发出类似鸡叫的声音“咯嗒咯嗒”,声音比鸡叫声更急促,频率更高,后来在网上查了以后,才看到它的真面目,它叫“白胸秧鸡”,它的警觉性很高,听到岸上人们的说话声或是人们下田入水的声音便可足以惊扰到它,一点点惊扰便会让它振着翅膀扑通一声飞起,拍打着秧苗向岸边飞去,飞向另一块稻田,飞向远处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秋收虽有喜悦,但却也费时费力,我对收割水稻印象颇深,那次我是跟着我爸妈去的。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风和日丽,在家就能看到村子下面那片稻田泛着金灿灿的黄光。我妈背着一个大背篼先出发,背篼上方了一个很密实的撮箕,那是专门用来撮谷粒、大米甚至是糠之类的细物的,是用篾条编的,做工很精细,里面还放了三把镰刀和一个水壶,手里拿着一个竹编的“挡屏”,是卷起来用双手握着的。

我妈出发之前给我找了一个小背篓让我背上,我爸走到房前的走廊上拿起了一根靠在墙上的粗木棍,我也不知道直径是多少,反正我爸单手是握不完的,长度约一米六比我爸矮点。他把木棍卡在禾斛里,蹲下身子扛起了禾斛,禾斛是当地人收割水稻必备的农具,那时我并不知道它有多重,后来听我妈回忆起说至少有八十斤,我爸在起身那一瞬间,我看见他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禾斛是方形的,像一个无盖水池,扛在肩上不好走路,而且也不好使劲儿,还不能换肩,虽然稻田不远,但中途还是得休息才行。

我看到他那么吃力却帮不上什么忙,我就站在几米之外看着他把禾斛扛起来,直到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我才跟着他走。我走在他后面,他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我想可能是说太多话会岔气使不上劲儿吧,才扛着走了一百米的路程,我就隐约听到他在说一些抱怨的话:

“资(这)个斛斗才重啊!”

“资(这)个才耐不活有!”

我也不敢同他说话,听着他那抱怨的语气,我心里也有点不好受。

再走了五十米,他才在一条山路边停下,把禾斛靠着路边的坎儿放下,他松了一口气摸摸了肩膀,疼痛感让他歪着嘴巴吸出了声,他说:

“老子一年到头最伤(烦)的就是打谷子(收割稻谷),老(扛)资(这)个斛斗都有一回好嘞!”

我只好附和他说了一句:

“资(这)个枪壳(禾斛)是有点重。没得办法了哇,每年都要吃粮食啊!”

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烟,抖出一支点了起来,那是两块五一包的“梵净山”牌香烟,不过现在市面上已经没有了。

我妈早已置身稻田弯腰割起了水稻,她时不时起身休息一分钟,趁休息的时候,在稻田里远远望着我俩在那里休息,扯着嗓子说起了话:

“你们管多休息哈儿,我资(这)里才嘚开始割。”

我爸是那种内向型人格,常常沉默寡言,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像我妈那样扯着嗓子喊,就连我妈那样喊他,他都觉得有点丢脸的感觉。我爸说话的声音很低,我从没见他大声说过话,就连发脾气和吵架也很小声。他听着我妈在对着我俩喊话,他嘴巴也动了一下说:

“啊(那)个舅子妇人晓得啊(那)点喊个哪样喊,生怕别个听不到蛮。”

他说的话我妈肯定是听不到的,只有我能听到。停在那个地方休息,也是为了避让路人,那条山路有点窄,路上全是泥,天气晴朗的话还算好,若是下雨就全是泥泞路,路里侧的坎上有几丛杂草有时还会“占道”,那条路若是同路人会面用“狭路相逢”来形容甚为贴切。我们在那休息了十几分钟,确实也遇到了几个村里人经过,他们都会说着同样的话和我爸打招呼:

“老华,今天去打谷子唵!今年收成可以噻?”

我爸见到熟人总是面带微笑,但从不多说一句话,他回答道:

“有哪样可以不可以哦,都是啊(那)个样子。”

我是把身子靠在路边的坎儿上休息的,我见有人来也挪了挪姿势喊着尊称。他们会明确的答应一声“哎”,然后对我说:

“仔,毛又长高了嘞,你也跟到去打谷子蛮。”

这话肯定是在夸我,这是村里人惯用的技俩,他们都是这样夸小孩儿的。不过我一直都很谦虚,我笑着说:

“我哪里会打谷子哦,我是跟到去耍哩。”

我们休息那个地方也是路人平时休息的地方,路人见我们在那里休息占着位置,他们自然就不会在那里休息了,所以他们都是打了招呼就走了,而且是一边走一边打招呼。

休息好后我们就又启程了,再过二十米我们就来到了那条小河边,去稻田要跨过那条河,河道虽然不宽,但是河里是有水的,也铺垫了几块稳当的石头,就算空手过河也得小心点防止踩滑,何况我爸现在还是扛着重物呢。于是我停下脚步在河边等着,一直看着他过河,他只能淌水而过,断然不能跳着去跨,而且步子迈得也小,直到他过河走了几米我才跨了几步跟了上去。又走了一百米,我们才来到稻田边,我爸没有立马把禾斛弄进稻田里,而是在岸边又找了一个坎儿休息,缓了一会儿才把禾斛推进稻田里。

等我们来到田里,我妈已经割了好几堆稻子摆在那里,我爸见状连忙调整好禾斛的摆放位置,给禾斛支起了那扇“挡屏”,也开始忙活了起来。他用双手把稻子握在手里,举过头顶,朝着禾斛的斛边用力的打去,稻子上的谷粒瞬间被拍落一大半,但为了尽量保证没有遗漏,他都会多拍几下,而那挡屏就是为了防止拍打稻子的时候会把谷粒打飞而设置的。

村里有些人起得很早,我们去的路上就已经能听到一大片拍打稻子的声音,争先恐后响彻在山谷里。收割稻谷时,总能听到那种沉闷的“咚,咚”声,交错着从远处传来,当然那节奏并不是刻意而为的,只是拍打稻子的人比较多而已。总有人歇着,也总有人干活,拍打起来也就会出现那样的节奏。

我在田埂上玩了一会儿也下田去帮忙了,不过我的贡献很小,割得很慢,我不喜欢被那些稻叶划着皮肤的刺痛感,也不喜欢埋着头在稻叶下感受那种闷热感,更不喜欢累出汗水打湿衣服贴着身体,我只是想感受一下爸妈的辛苦和劳累,体验下生活有多么的来之不易。我在田里一边割一边休息,割了一会儿受不了被水浸泡的感觉又上岸去玩,纯粹就是大人口中所说的“做儿事”,没把它当成正事儿在做。我更多的用处在于可以帮爸妈递点东西,或是去岸边给他们取来水壶解渴,或是回家给他们带点烧熟的红薯来充饥,如果稻田较远的话,还可以给他们送送饭菜。对于收割稻谷,我几乎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如果在秧苗培育期间人们往田里放了鱼苗的话,收割稻谷的时候还会另有所获,不过那得看运气,因为即使放了鱼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照顾,没有悉心照料的鱼苗成活率并不高,况且村里还有一群青庄鸟一直对稻田里的虫和鱼虎视眈眈,它长着一张细长细长的尖嘴,一旦稻田里的水变浅了就会给它们可趁之机,它们常年栖息在村里那几棵古树上,盘旋在村子的上空翱翔,它们只要降落,稻田便是它们的首选之地,它们有时主动出击,有时守株待兔伺机而动,不管怎样总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有时是一只,有时是一群,而稻田里的鱼能够侥幸存活下来那都是死里逃生。

秋收的时候,有的农田已经干涸了,即使之前放了鱼也全部死掉了,不过是看不到尸体的,不管是活鱼还是尸体都会被那群青庄鸟洗劫一空。而农田里还有水的话,又恰巧有鱼侥幸存活了下来,在割稻子的时候便能听到鱼儿蹦跶的水声。我家那丘稻田算是村里比较好的农田,田埂很高,蓄水性能也很好,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鱼塘,也不知道是不是祖上把鱼塘改成农田的。

起初我并不知道我爸在那丘田里放了鱼,我还在纳闷呢,我在田埂上就听到了有鱼蹦跶的声音,于是我没抱什么希望问了我爸一句:

“爸爸,我好呛(像)听到水头有鱼在板(蹦跶)唵!”

“啷个(怎么)没得哇,我亲自放嘞了嘛。”

听到这话让我瞬间来了兴致,我立马跟我妈申请:

“妈,我先背点谷子回去哈,我去拿个撮箕来拉鱼儿。”

我口中所说的撮箕也是用篾条编的,不过编得粗糙些,还有很多小孔,平常都是用撮花生、红薯、土豆之类的农作物,装鱼苗和虾米的话是装不住的。我妈也连忙应声说:

“要得,你把小背篼拿下来,我给你装起。”

我把我背来的那个背篼拿到了禾斛边,我妈用撮箕给我装了起来,一边装一边交代我:

“你背回去以后,嘚屋头把那挑箩篼给你爸爸挑来。”

我问了我妈那两只箩篼放在了哪个地方,还问了她那根挑箩篼的扁担放在了哪里,她都一一告诉了我,我背着谷子就往家跑。

我妈出门前就在院坝里铺好了晒席,我回到家就把背篼里的谷子倒在了晒席上,我没有取下背篼来倒,而是侧弯着身子直接背在背上倒的,因为我有点着急赶到田里去捉鱼。我去了我妈告诉我的地方找到了箩篼和扁担,顺便我也找了一个黑色塑料袋揣进裤兜里,我把扁担穿进了箩篼上的四只“耳朵”里,往扁担上的四个小孔里插上卡棍,我把撮箕放进了箩篼里,担起那挑箩篼就走了。

不过我没有走上之前和我爸走的那条路,我是往鹏娃子家去的,他家就住在去稻田那条路的路边上,从他家院坝外下去也能走上去我家稻田里那条路,他正在家里和他弟弟妹妹玩,我来到他家院坝就叫了他:

“鹏娃子,走,和我拉鱼去。”

我临时喊他,他有点半信半疑地说:

“去哪点拉?远不远?”

我有点命令的口吻说:

“搞快点哦,就嘚啊(那)丘田。”

我站在他家的院坝边用头往我家那丘田的方向伸了伸,我还补了一句说:

“看嘛,资(这)点都看得到。”

这才打消了他的疑虑,他二话没说跟着我走了,等我俩走出他家的院坝,我才同他说:

“来,帮我挑哈(下)箩篼。”我把肩上的箩篼递给了他。

他勉强接过来挑在他的肩上。但他不是那种笨小孩,他脑子还算灵光,瞬间反应了过来,开着玩笑对我说:

“你狗球嘞是不是想喊我来给你挑箩篼哦?喊我拉鱼儿怕是个幌子吧!”

我被他的话逗笑了,我有点得意地说:

“我啷个(怎么)可能哄(骗)你咯,鱼儿是真嘞有,你不是空手蛮,帮我挑哈(下)啷个(怎么)了嘛。”

他还是选择相信了我,可能他想着反正都跟我出门了,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我俩走在路上一直在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抓鱼的话题,比如抓过没有、怎么抓、好不好抓之类的话题。聊了才知道我俩都没抓过鱼,所以我俩对抓鱼都特别感兴趣,聊着聊着我俩就来到了稻田边,我妈已经割完了稻子,只是我爸一个人还在那里拍打,我妈坐在岸边的田埂上喝着水壶休息着。

刚割完稻子,田里的水是浑浊的,根本看不清水底,更看不到鱼的影子,不过浑浊的水也会让水里的鱼儿时不时要跳出来透透气,那也就给了我们抓它的机会。我和鹏娃子两个都脱了鞋子下了田,替换着抓,我没抓到就让他来,他没抓到就让我来,我俩谁都想第一个抓到鱼,因为那样的话抓第二条也就更有话语权。

我拿起从家里带来的撮箕在水里轻轻的移动着脚步,扫视着鱼儿,动作极慢,生怕动静太大惊跑了它,很快我就看到了一条鲫鱼,我悄悄走到它身边,出其不意地把撮箕往前猛的一撮,立马抬了起来,等到撮箕里的水漏掉,我只看到了一些泥巴在里面,很显然我失败了,有点那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落感,我只好把撮箕交到了鹏娃子手里看他表演。

他见我那种方法失败了,所以他没有像我那样去抓,而是将撮箕翻过来形成一个棚子,看准鱼的位置,用力将撮箕盖了下去,很快就听到了撮箕下有鱼蹦跶的声音,事实证明他的捕捉速度比我的快,快到鱼儿都没反应过来。不过他那种方式也有一个弊端,那就是需要在撮箕盖住的情况下把鱼抓起来放进口袋里,如果把手伸进撮箕下面去抓,必然就会打开一个口子,那样也就给了鱼儿可趁之机逃跑。很显然他也失败了,鱼儿还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我见他也失败了,心里倒是好了许多,我生怕输给了他。我若有所思的站在水里思考着其他抓鱼办法,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大胆想法,那就是徒手抓,虽然按照常理那种想法有点异想天开不切实际,但我也想试试。我没再找鹏娃子要他手里的撮箕,他拿着撮箕去了田里的其他地方抓,而我却挑了一块稍微清澈点的地方下手,我在水里寻觅着鱼儿的踪迹,终于让我看到了一条全身赤红的鱼,那是一条红鲤鱼,我心里有点激动,本不应该说话的时候,我却还是压低声音喊了鹏娃子:

“鹏娃子,资(这)里有条红尾子,快点过来。”

他很快就凑到了我旁边,他都还没看清鱼在哪里,就举着撮箕准备下手,但被我制止了,我没有说话,只是用手示意他放下撮箕,我还用食指放在嘴巴给他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同时也轻声叮嘱他:

“不拗(动),不拗(动)。”

鹏娃子通过我盯着的方向才看到了那条鱼,他还离得有点远,看我已经凑到鱼跟前了,他也就站在了那里一动也不动。我慢慢的蹲下身姿,我能清楚地看见那条鱼在那里若无其事游着,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临,我也同样慢慢的伸出手向它靠近,快要触及水面的时候,我屏住了呼吸,我还停留了几秒平复一下心情,随后我猛地一下把手伸进了水里,抓住了它的尾部,我正想把它抓出水面的时候,它摆了摆身姿,我能感觉到它摆动力度,着实有些拼命,加上它身上那层滑滑的粘液,最终它还是从我手里挣脱了,我瞬间就泄气了,开始大口呼气,也开口说了一句:

“哎,我都抓嘚手头了噻,都打脱了。”

鹏娃子见我又扑了空,在边上也叹了口气说:

“不得吃哦!太难抓了。”

徒手抓鱼最讲究技术和反应速度,大多数人都是徒劳无功,只有少许有经验的人或者反应能力很强的人才能手到擒来。

最后我俩还是放弃了,但那次无功而返是有点对不住鹏娃子,但他走的时候,我还是安慰了他:

“小问题,第一次抓,抓不到很正常,等我老汉(爸爸)哪天把水放干了再来抓。”

鹏娃子是一个心态很好的人,他不会记仇,对很多事也没那么在意,反正我经常跟他一起玩耍,没见他在意过什么。后来我爸真的把田里的水放干了,我叫上鹏娃子一起去抓了好多,他抓的都让他带回家弄着吃了,那次我也吃了好多。

那是我第一次抓鱼,虽然没有成功,但至少体验到了抓鱼的乐趣。后来我听朋友讲起他喜欢吃稻花鱼,有些餐馆的菜单上也写着稻花鱼,我以为稻花鱼是一个品种。听他细说才知道稻田里养的鱼就叫稻花鱼,原来我早在小时候就抓过,而且也吃过,不过现在想起来稻花鱼的味道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它的味道夹着这稻禾的香味。说起来也奇怪,我吃鱼是几乎吃不出差别的,但却能区分稻花鱼与其他鱼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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