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田野时光(1 / 2)

农村总是忙碌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们都在田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忙个不停。

春耕时节,我喜欢一个人去村子下方那片农田闲逛,走上那条小河边的田埂从村尾逛到村头,一逛就是一整天。

我只是想离那片树林更近点,那样会让我觉得与大自然更亲近些。我喜欢走在田埂上吹着河风、听着流水,我喜欢同田里劳作的村民们搭话,我喜欢倾听山间树林里的鸟叫。它总有一种魅力吸引着我,迫使我迈出家门不顾一切向它而去。

有一天,我碰巧遇到了村里那个叫保国的男人去耕田,他跟我爷爷是同辈,村里把爷爷都称作“公”,他在家排行老二,跟我同辈的人都叫他“二公”。那时的他只有四十出头,他有一双外凸的眼睛,每次聊天说得起劲儿的时候都会瞪得大大的,让人不敢直视,胆小的孩子还会被他瞪哭,他那双眼睛常常令人感觉到他浑身都是劲儿使不完,在我眼里,他的面相看起来有点“李云龙”既视感。

他头戴一顶斗篷,身披一件塑胶雨衣,脚上穿着一双黑胶筒靴,肩上扛着一把犁,上面挂着一个用粗麻绳连着的牛弯,右手扶着肩上的犁,左手啃着一个烤熟的红薯,赶着牛出门。

他家那头牛是村里的“头牌”,无论耕田还是打架都是一把好手,两条后腿中间吊着两颗硕大的牛睾丸晃来晃去,牛角上缠绑着一条牛绳,一边走一边啃着路边的野草,时不时抬起牛头大声叫唤叫破了天,也许是在发情,也许是刚放出牢笼似的牛圈有种难以控制的兴奋,那声牛叫令他感到有些尴尬和不安,他对着牛粗声怒吼了一句:

“狗日的烂虫瘟,嘚叫个哪样叫。”

也不知道那头牛是不是听懂了,立马埋下了头。

我见他路过,就跟他搭起了话:“二公,你要去划(耕)田蛮?”

按长幼尊卑来说,我应该称呼“您”,但是当地方言不会刻意区分“您”和“你”。他刚骂完牛,立马变换了语气回我:

“不去(划田)嘚哪里有吃嘞喃。毛,你准备嘚哪里去耍哇?”

他把手里的红薯分我一半,我带着恳求地语气笑着说:“你嘚哪里去划(耕)田哇?我跟到你去,看你划(耕)田。”

他有些嘲笑:“你一天硬是没得事做了,走嘛,就嘚当门(下面)那丘田。”

我一路上跟着他,时不时向他发问:

“你家田头的水深不?”

“你家田头有没有黄鳝哇?”

他也不厌其烦地回答着:

“资(这)个时候田头没得哪样(什么)水,黄鳝倒是有,看你拉得住不。”

我有点没底气的说:“我还没拉过(黄鳝),我去试盘儿(一下)嘛!”

我和他一老一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有说有笑地朝着那片农田走去。

那头牛走走停停有点刻意耽搁行程,他不得不催促起来:“起,走,老子看你饿得很,才割了牛草给你啖。”

没有用绳牵着它也总喜欢往别的方向钻,可能是它并不认识去农田的路,也可能是它想偷懒,明知要去犁田而装作不认识。他时不时跨大步子走到牛身旁用呵斥的语气纠正它行走的方向,快到农田边,他像叫马停要喊“驭”一样的大喊了一声:

“唍……”

声音拖得很长,重复几遍那牛才停下,他快步走到牛头前,解下牛角上的牛绳,拉着牛绳挥打着牛身把牛逼上了田埂。

我等他把牛赶上了田埂才敢跟上去,他用脚踩着牛绳,担下肩上的犁放倒在田埂上,放稳后才松开脚把绳子打个圈挂在一个石头尖上。

我站在田埂上扫视着眼前那丘田,田中间有个浅水坑,坑里的水浑浊不堪,有头水牛在里面刚躺过不久,只是没有被他抓个现行。田里也能清晰地看见一些牛蹄印,有的地方几乎没水了,但经水长时间浸泡,田里的土质很软,我穿着鞋试踩了一下,土便轻易的陷了下去,我看着他说:“资(这)个土怕是神(承受)不起我哦!”

他连忙反驳我:“你个龟儿懂个屁,就是这其(种)台(才)有黄鳝。”

他从左边的衣兜里掏出一杆烟斗和烟袋坐在田埂上,慢吞吞的从烟袋里取出烟叶裹了起来,一边裹着一边自言自语道:

“狗日嘞,又是哪家的牛在糟踏我的田。”

我安慰着开口迎合他:“肯定是头水牛,村里有水牛的就啊(那)几家。”

他没有作声,低下头把裹好的烟丝摁进烟斗里,顺势含着烟嘴,右手伸进右边的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递到左手拿住,右手大拇指推出火柴盒,从里面挑出那支断了的火柴,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捻出没有火柴头那节扔掉,捻出火柴头那节再用食指轻推关上火柴盒,他用左手手心握着火柴盒用大拇指管住。

火柴盒上的擦火皮脱了胶只沾住一头,另一头是翘起的,他顺了顺擦火皮,左手大拇指按住翘起的那一头,右手拿着火柴头在上面使劲儿划,可能是空气有些潮湿,火柴头和擦火皮都有点失效了,划了几次才擦燃,擦火皮上都能清晰地看见几条划痕。他把烟斗倾斜向下,伸直其他几个手指略微遮挡火柴的火焰点着烟,嘴巴快速吧唧几下动了起来,猛吸了几口,吐出的烟雾由淡到浓,由急变缓,飘向在头顶,消失在田间。

他长舒一口气望向我:“毛,你还嘚等哪样,下去抠黄鳝噻!”

我有点不好意思:“啷个(怎么)看哪些地方有黄鳝?”

他瞥了我一眼教我识别:“找那其(种)有孔孔儿(孔眼)的地方下手,有水的地方就看嘚冒气泡没得,有泡泡儿也去试下。”

我迫不及待地说:“要得,我去告(试)一哈。”

我脱下脚上的解放鞋,挽起裤脚下了田,一边寻找孔眼一边把衣袖挽至大臂处,照着他教的方法找了几个孔眼掏了起来。黄鳝看起来跟蛇没什么区别,那种软体爬行动物往往令人神经紧张,一想到伸进手指可能直接摸到它,心里总有一种恐惧。

我畏畏缩缩的掏开了几个孔,但掏得有些敷衍,没敢往深处掏。我直起身子转头望向他说:“二公,你哄(骗)我嘞不是哦?我掏浪个(这么)多个孔都没得(黄鳝)。”

他有点无语地说:“笨挝挝(笨脑壳),你掏啊(那)点深度哪里看得到(黄鳝)嘛。”

我不是笨,我是不敢掏太深,我害怕直接摸到它,我那是故意的。他见我一无所获就忍不住以身示范,他叼着烟斗,匆忙地挽起衣袖,穿着筒靴大步迈进田里,看准一个孔便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用手指伸进孔里盲掏,很快他就摸到了黄鳝,用一只手取下嘴里的烟斗说了一句:

“你看,我资(这)里不是有蛮。”

他确定了那个孔里有黄鳝,他担心黄鳝受惊又钻进别的土里,于是他快速的用上另一只手辅助,两手刨开那块土,让那条黄鳝来不及遁形,那块土彻底刨开以后就看到一条金黄色的黄鳝在那里卷缩着身体扭个不停,他随手用手指间的缝夹着黄鳝抓了起来并对我说:

“你看,这不是蛮,还有点大嘞,赶目(赶紧)去找个东西来装。”

我看到他手里的黄鳝有点欣喜若狂:

“还是你凶(厉害),先不忙(慌),我先拉一下找找感觉。”

于是我踩着稀泥走到他面前,他把黄鳝递到我手里说:

“好生拉哈,招呼(小心)打脱哦。”

我接过黄鳝像他一样用几个手指用力夹住,另一只手还死死的握着它。可能是我的力气不够大吧,它一下子就从我手里滑掉了,他急忙俯身朝着滑落地方又是一把猛抓,又把它抓了起来。他有点恼怒:“喊你好生拉,还好没跑脱,回去找个桶桶来装。”

我一边向田埂走去,一边还在回顾刚刚那种感觉,滑滑的,黏黏的,抓在手里很舒服。我看着手心里还残留着黄鳝的粘液,忍不住把手凑近鼻子前闻了闻,有一股浓浓的鱼腥味。我将就用田里的水洗了手,然后带上田埂上的鞋子朝着旁边那条小河走去,我在小河里洗掉脚和小腿上的稀泥,然后在草地上反复擦掉了大部分的水分就穿上了鞋,我朝着回家的方向飞跑而去。

我气喘吁吁地跑进家门,我妈见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就问我:

“毛,你嘚搞些哪样嘛?跑得浪个(这么)急。”

我咽了咽口水说:“我和二公在田头拉黄鳝,我来拿个桶桶去装。”

我妈没有阻止我,而是随口说了一句:

“你一天硬是没得事搓(做)咯,你拉得住黄鳝才怪嘞。”

我稍微平缓了下,一边找着桶一边说:“我是拉不住,二公他得行噻。”

“你莫(不要)拿啊个挑水的桶哈,黄鳝腥味太重了,你拿去给我打沃(弄腥)了,拿灶头边上那个喂猪桶。”我妈叮嘱我。

我提着喂猪桶就跑出了门外,挑水的桶是铁桶有点重,喂猪桶是塑料桶更轻一些,提起来也很轻松,短短的几分钟我就回到了田边。

我远远就望见二公站在田埂上,他的烟吧唧完了,收进了口袋里,我看到他两只手各抓着一条黄鳝等着我,我带着崇拜的语气对他说:

“你又拉了一条啊。”

他带着命令式的口吻说:“搞快点哦,黄鳝还多得很,我再帮你多拉几条,你拿回去弄起吃。”

我把桶放在他面前站在田埂上,他把手里的黄鳝丢进了桶里又下了田,在田里寻找着,掏挖着。当然那些孔眼也有假孔,里面没有黄鳝,难免有时也会扑空。不过他的眼睛挺毒的,好像透过土也能看见藏在里面的黄鳝,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他长期耕田积累的经验,对我而言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没过多久他就抓了近十条,田里的土也被他翻了个遍,掏过的地方翻起了泥土,有水的地方也变浑了。他抓着最后一条向我走来,把黄鳝丢进桶里,洗了洗手,站在田埂上双手插着腰活动了一下,一边扭一边说:“给老子搞得腰酸背痛的,资些够你啖一顿好嘞。”

我看着桶里扭着的黄鳝露出一副收获满满的表情:“浪个(这么)多够啖了。”

“二公,黄鳝啷个(怎么)做好吃点?”我满脸疑惑地问他。

他把做法给我说了一遍,那做法很简单,我一听就明白了。于是我同他告别,提着桶回了家,他也开始忙起了犁田的农事儿。

我走到房子边还没踏上我家的院坝,我就看见我妈正在屋檐下的走廊上坐着编斗篷,我高兴地喊了她一声:

“妈,我转(回)来了。”

她根本没时间管我,一直在倒腾她手里的篾条,那对农村而言也算是一种经济收入,编好的斗篷可以自己用就不用花钱去买了,也可以多编点拿去镇上卖。她转头看了我一眼,见我提着桶看起来有点分量,而且脸上还洋溢着笑容,便猜出收获不小,但她立马又把头转过去盯着她眼前的斗篷,不过她还是回应了我:

“看样子,今天还是有搞头哇。”

她又追问了一句:“你晓得朗个(怎么)搞起吃不?”

我一边走一边回答,信心满满地对她说:“二公给我说了啷个(怎么)搞,我先搞一条试个行(试一下),看看好吃不。”

她没有作声算是默认了我想法。我把桶提到灶房里放着,在水缸的盖子上拿起了葫芦瓢,葫芦瓢就是葫芦,只是需要等它完全老了再摘下来,切成两半掏出它的“内脏”,然后进行风干,风干后就得到了两个葫芦瓢。水缸的盖子是用篾条编的一块竹板,我解开盖子伸手去舀水,水缸里的水不多了,我手臂够不着,我只好踮起脚尖去舀,我来回舀了几次才勉强淹过桶里的黄鳝。

我照着二公教我的办法去我家旁边的园子里撇了几张牛皮菜的叶子,那个菜名在当地都是这么叫的,它有个文雅点的名字——“恭菜”或者“莙荙菜”,村里种得比较多,不过大多数都是牲畜的口食,人们有时也吃,用开水整片煮熟后切成小块进行爆炒,那是我儿时独爱的一道菜,我觉得吃起来口感还不错。

我是趁我妈没注意的时候溜进菜园子的,我不是怕她知道,是她过于专注她手上的编织活儿而没有留意到我,直到我已经从菜园子里拿着几张菜叶子出来才被她看到,她带着疑问说:

“毛,你撇牛皮菜来搞哪样?”

“搞黄鳝吃了哇!二公教我嘞。”我深信不疑地回答她。

我进屋放下菜叶,在桶里挑着黄鳝,我不是立马就挑了一条,而是在桶里把它们都玩弄了一番,我试着用二公教我的方法抓它们,一开始还是抓不住,总是会从我手里滑掉,但抓了很多次,我也掌握了技巧,最后也就得心应手了。

我从桶里挑了一条瘦点的来杀,我看着里面涌出鲜血滴在木板上,疼痛让它不得不扭动身体,显得格外有力,我的手被它的身体缠了一圈,我能感觉到它体内那根软脊柱牢牢的勒着我的手,不过它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因为那力对我而言是微不足道的。

我把它的内脏抓了出来,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洗菜盆里洗了洗,我取下菜板放着饭桌上,把黄鳝摆在菜板上,那时我都能够看到它的身躯还在微动,我把菜刀也取了下来。我跑到外面的走廊去叫我妈:

“妈,我杀好黄鳝了,你去帮我砍哈(下),砍成短节节,我砍不动。”

我说完话,她没有立马停下手里的活儿,而是对我说了一句:

“你怕是嘚做儿事哦,你到底要啷个搞嘛?”

我开始有点撒泼了:“你就帮我砍成短节节就行,快得很,等会儿我烧起吃。”

我扯着她的衣服示意让她起身,她手里的活儿也刚好弄完了一个环节。

她顺着我的拉扯跟我一起走进了灶房,几下就把黄鳝剁成了几节,剁完她又回到了她的“工位”上。

我把家里的盐巴罐翻了出来,直接用手伸进去捻了一些撒在那几节黄鳝上面,然后把黄鳝放进菜叶里包裹起来用稻草捆好。我去屋外找了几块掉落的瓦片,也找了几块石头,在灶孔前临时搭了一个火灶,把捆好的菜叶放在瓦片上烤了起来,有点野炊的感觉。我守在火灶边时不时的添添柴,时不时也翻翻菜叶,没过多久便闻到了从菜叶里散发出来的香味。

我妈好像也闻到了,她在外面隔着房门说了一句:

“毛,你得吃没哇?我嘚外头都得吃了。”

她这话有点夸奖和表扬的意味在里面,意思是闻到了香味让鼻子先尝了。

我立马大声说:“妈,再等哈(下),马上就可以了。”

那种心情有点迫不及待了,加上我妈在外面开腔说话,多少有点催促的意思,我没忍住拆开了一个准备试吃起来,我伸手去拿却被烫得立马缩了回来,第一反应便摸了摸耳朵降降温。

但我并不打算去拿筷子,我觉得那样显得有点正式,吃起来也就没有那个味了。我看着那块热气腾腾的肉,表面还冒着油气泡,肉香味瞬间扑鼻而来,我吞了吞口水,隔了几秒又去翻一下,直到不烫手才把肉捻到手里。通常嘴巴承受的温度要低些,所以我还是把肉捧在手里吹了吹,一边吹一边让肉在手心里打滚,我尝试着咬了一小口才知道已经熟了,没有觉得烫,还能尝出味道,我越咬越大口,一边一吃一边叫我妈:

“妈,快来尝哈,味道还可以嘞。”

她没在拖拖拉拉专注她手里的活儿了,而是听到我的叫声里面进了屋,一边走一边说:

“要的哇,我来尝下儿子的手艺如何!”

她走到我跟前,我也同样捻起一块肉吹了几下递给她,并强调了一句:

“当心点哈,还有点烫哦!”

她接过肉,也用手拿着放进嘴边用几颗牙齿试咬了一小口尝了尝,一边点头一边说:“嗯,味道是还可以。”

我们母子俩就这样站在灶孔前一口接着一口吃了起来,直到把那整条吃完才作罢。

她吃得有点慢,她是刻意的,她只想着尝尝鲜就心满意足了,她想留下更多给我吃,她就是这样爱我的。但我还是坚持着说:

“妈,好吃你就多吃几块,桶里还有好几条没杀,等哈(下)我再弄。”

“现在就不弄了,等哈(下)煮饭嘞时候要烧柴火,你放在灶孔里烧。”她立马堵住了我的话。

我吃完以后哪儿都没去,而是家收拾剩下的那几条黄鳝,也在苦苦等待生火煮饭的时间。收拾完我才走出家门来到院坝里站着,望着远处那丘田,望着二公在田里犁田,从这头犁到那头,在调转方向犁到这头,反反复复把田里的土翻了个遍。时不时听到远处的他喊一句:

“上咦!”

“起,走,起,走!”

“唍……”

后来桶里剩下的那几条黄鳝也确实是在灶孔里烧熟了吃的,味道也差不多。不过后来吃的时候是饭点,二公也犁田回来了,我把烧熟的黄鳝肉给他也留了一份,我还送去了他家。听他说,他一个人在那犁田的时候,田里也翻出来好几条黄鳝,但他都没有再抓,除了耽搁犁田的活儿完不成以外,他也没有那份闲心去弄黄鳝吃。不过他最终还是吃上了,他还夸我手艺不错。

那次是我第一次吃自己做的黄鳝肉,截至目前也是唯一一次。

从那以后,我跟他越来越熟了,我总是喜欢跟在他身后同他一起去往那片田野。只要他去坡上,只要我在家闲着,无论他去哪里,我都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地跟着。我见过他在地里摘辣椒,把辣椒往身上敷衍的擦几下就直接放进嘴里咬了起来,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也跟着去摘了一个咬了一口,却辣得我不停的哈气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我也见过他在地里掏出萝卜,在草地上擦掉泥土就直接放进嘴里啃了起来,可我却始终觉得生吃索然无味。

后来,他那丘田插秧,我也跟着他去观摩了一番。那天,我跟着他去了另一丘田,离他插秧的那丘田不远,是他专门用来培育秧苗的。

他头上带着一顶草帽,肩上担着一挑空箩篼,用一只手扶着扁担,箩篼里放了一把稻草,还放了两根长约五十公分的木棍,粗细同成年人的拇指差不多大,木棍上缠着一条细麻绳,脚上也还是穿着往常那双下田干活儿的筒靴,上身穿着一件红色背心,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短裤,另一只手把着他那杆烟斗叼在嘴里,提前已经点好了正在嘴里吧唧着烟嘴。他走路的步伐有点拖泥带水,靴底擦着凹凸不平的地面会发出沉闷的声音,在几米之外不用看到人都能知道有人经过。

我从不喜欢穿筒靴,靴口摩擦着小腿让我感觉很不舒服,而且靴底打着地面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刺耳。

他从我家旁边经过,我看他那行头就知道他是要去插秧,而且村子下面那片农田也有很多人都在田里忙着插秧,但我为了打招呼还是故意问他:

“二公,今天又准备嘚哪里去干活(路)哇?”

他见我同他打招呼就停下了脚步,靠着经验让肩上挑的箩篼自行平衡,放下他那只扶着扁担的手,好像是在向我显摆他那种平衡的姿势,双手提了提裤腰,转头看着我说:

“毛,公去栽秧,你要去耍哈(下)不?”

“走哇!”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手里拿着一本上学期的书,早就做好了跟他出门的准备,只是我在等着他问我。

在路上我也跟他闲聊,更多的是发问:

“是栽上回你划的那丘田蛮?”

“那丘田要栽好久才栽得完哇?”

不管我问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不厌其烦地回答我。

我俩来到他培育秧苗那丘田,他老婆已经在田里忙着了。我见她时她正弯着腰拔秧苗,我想她应该听到了我俩的说话声,但她却装作没听见,直到我喊了她一声她才直起身子。她擦着额头的汗水望着我说了一句:

“毛,你跟到来主(做)哪样喃?”

随后她撇着眼睛看向了她丈夫,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责怪,她对她丈夫说:

“晓你把她喊起来主(做)哪样唵!”

她丈夫一直跟她就不对付,她丈夫语气里带了点火回怼了她一句:

“喊起来又啷个(怎么)了嘛,晓你资(这)个婆娘啷个(怎么)管得浪个(这么)宽嘞!”

听到这话她也还算识趣,又弯腰拔起了秧苗。

他们夫妻俩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不合。他是一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除了干些体力上的重活儿,其他事全都是他婆娘操持,我从没见他在家里做过一顿饭,大事也都得他来做主,关键是他脾气还有点暴躁,甚至还有家暴史。他婆娘又是那种死不悔改的人,意见不合也总喜欢和他抬杠,即使被家暴也没见她有所改变,他婆娘还有点小肚鸡肠,遇事总喜欢斤斤计较。

我记得有一次,他追着他婆娘打,追到了村子下面的一丘田里,直接把他婆娘摁在稀泥田里拳打脚踢,他婆娘不光疼得哭爹喊娘,而且满身都是稀泥,脸上也沾满了稀泥,根本认不出她来,真的是把他婆娘打得连她老妈都认不出来了,最后还是他婆娘喊我去把她从田里扶出来的,我还给他婆娘打水洗脸洗头打理了一番。我不知道他婆娘是否还记得当时那一幕,后来他婆娘倒是对我好过,但也只是一段时间,后来也对我恶语相向过,对我妈也出言不逊过,甚至还想对我妈大打出手。后来的几年时间,我们全家和他婆娘都没再说过话,我也没再叫过他婆娘,不过那并不影响我们跟他和他子女打交道,只是我没再踏进过他家的房门。我从没怪过他婆娘,但我不忍心看到他婆娘欺负我妈。

也许人性就是那样吧,谁还会念及“一饭之恩”那种微不足道的恩情呢?即使会念又有谁能一直念着呢?就像一颗石子丢进河里只能泛起丁点水花一样,哪里能跟投进一块大石头掀起的波浪相比。

不过自从那次他婆娘被他暴打了一顿后,性情也变得温顺了许多,相比以前少挨了很多打,只是时不时会听到他骂他婆娘是“娼妇”、“狗日的”和“烂婆娘”,他婆娘也不甘示弱翘起嘴巴用“刀头鬼”、“挨千刀”和“砍脑壳”来回骂他,他们夫妻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降成了口舌之争。他婆娘的性格倒是从来没有变过,也许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无论后天怎么去改都改不掉,他婆娘还是那样吝啬,还是那样锱铢必较,村里人谈起他婆娘常常给她贴上“铁屁眼儿”、“狗夹夹”那样抠搜的标签。

他叮嘱了我几句也下田去了,秧苗田里水比较深,只能脱掉筒靴下水,我见他脱下鞋子,才看到他连袜子都没穿,我对那种穿法没有一点好感,听我妈说我从刚学会下地走路那会儿开始,我穿鞋都必须穿袜子,即使是夏天穿着凉鞋或拖鞋也得穿袜子,我不喜欢光着脚穿鞋,也不喜欢把脚裸露在外面,我已经不记得我有过那个癖好了。

我在田埂上玩耍,坐着的时候,我就把那本书拿在手里折了起来,或是折纸飞机,或是折纸船,或是折四角板,折好了就放进裤子口袋里,坐久了就站起来活动活动,站了一会儿也会蹲着,脚蹲麻了也会站起来沿着田埂走上一段,也时不时跟他们唠上几句。他们两口子在田里拔着秧苗彼此却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心里清楚只要说话就会蹬鼻子上脸,也许那样才能让他们消停片刻,所以他们变得无话可说。

他俩拔了秧苗会捆好先放在田里漂浮着,目测攒够了一挑箩篼的量才统一把捆好的秧苗扔到田埂上。他扔完了秧苗就起身走了出来,在岸边洗了洗脚上的泥,然后穿上他那双筒靴,我看着他那双湿漉漉的脚伸进鞋里,心生一种极为难受的不适感,我刻意转移注意力和他聊了起来:

“资(这)就拔完一挑了吗?够没得哦?”

他并不担心数量多少的问题,他从田埂上捡着成捆的秧苗放进箩篼里,边捡边回答我:

“怕哪样!少了就再扯点状起噻!”

在当地,“状起”也就是再添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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