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乐安城酆记 1(1 / 2)

孟冬前夜,北风还没来得及变得凛冽,便为乐安城送来一场罕见大雪,雪中一行九人,皆是外地来客,个个身披斗笠,身着墨色长衣,为首之人是个面相并不随和的小姑娘,刚一进城就盘下一间潦倒棺材铺,取名“酆记”。铺名起得“鬼气森森”,但这买卖原本就跟死人沾边,若是遵着老辈规律经营倒也无甚稀奇,偏她不讲规矩,刚一进来就贡献出无数谈资。

“你们见过棺材铺门口放爆竹的吗?她第一天开张就点了六千响长鞭。”

“这算什么,你们没见她去“催命”呢。”

一群人坐在付记点心铺里议论她的种种,因为没遭遇过此类新鲜,神情虽多以荒诞为主,仍有一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惬意混杂其中。

这棺材铺的生意,本是极讲究规矩的,行话里叫“吃等闲”,等死人尸,吃活人饭,本身就带“晦气”,所以经营这类买卖的掌柜都相当识趣,首要一点就是不能主动替自己“找活”,谁家有岁数大的,或是生了病的,都得避着走,绝对不能跑到人家里面探头,这叫“催命”。她倒好,专挑有老头的家串门,城里有位张员外害了咳疾,被她追问了四遍用不用棺材。

一人说完扬眉四顾,不忘拉上付记掌柜付锦衾,连笑带闹的“搓火”。

“付公子,她那扇大门见天没忌讳地对您开着,您就不想找她论论理?”

付记跟酆记对门而居,两家铺面只隔一条长街,过去棺材铺还有一个说法,就是白天不开正门,只留偏门,省得给对门带“晦气”,晚上不掌灯笼,免得抬眼就见“白活”。

周转在店里倒茶的伙计折玉随口接道,“您就别起这个哄了,我们掌柜的还没来得及凑这热闹呢。”

付锦衾前段时日出去会友,今日方归,正靠坐在柜台里醒酒。长腿随意搭在台面上,嘴角却习惯性勾了勾。他那张脸是白玉雕琢的精细“物件”,长眉之下是双时而深邃时而寡淡的风流眼,仿佛薄雾之下的远山,深深浅浅地瞧不真切,又为他添了几分琢磨不透的况味。

“说晦气也不算晦气,老话里不是有一见生财的说法吗?棺材通财,想通了也挺合心意。”

铺子里有酒香,是他身上沾的离仙醉,这酒听着雅致,实际极烈,他喝了许多也不见醉态,单是有些倦意。

众人听后拱手。

“要我说还是您大度,棺材铺开正门,这不是直打对门生意吗?但凡遇上个不讲理的都得跟她没完。”

“怎么个没完法,砸了铺子还是赶了人走。”付锦衾接过折玉递来的醒酒茶呷了一口,长睫密密实实盖下来,复一抬眼,“都是一城街坊,看惯了也就罢了。”

他不爱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乜着眼,噙着笑,看不出厌烦,也瞧不出热切,但他一贯有副倾听的姿态,叫人觉得他与他们是同类,只是容色过分出色了些。

“说得也是,毕竟小姑娘嘛,还能真跟她置气不成。就只一样真是奇了,她不懂规矩,铺子里那几号伙计也不懂?闹成这样也没见有人拦她。”

话题再次回到棺材铺身上,付锦衾没再接茬,以手支头,听他们在那儿讨论这些“不相干”。

折玉见他似是倦极,悄无声息命人拢了盆新火。

孟冬时节虽不似严月那般寒苦,到底飘了一城碎雪。付锦衾身上连件大氅都没披,是穿着缎白蝠纹长袍回来的。碎雪在他身上熔成一团水汽,折玉怕他病了,又找由头不给他们发工钱,一面用巾帕擦拭,一面叫人拿了件流云洒金披风给他盖上。

付锦衾不缺钱,但他有个毛病,舍不得给别人花钱,他那身从头到脚都讲究的料子,足够换店里伙计半年伙食,还是一到日子就懒得见他们,非得耗到众人穷困潦倒再“大发慈悲”。

“我上回跟她走了个对脸。”

铺子里的内容仍在继续,已经从酆记那位掌柜做的荒诞事,延伸到了她的长相上。付锦衾在这些内容里昏昏欲睡,又在昏沉里不自觉地堆砌出一个人的样貌来。

“她年纪看着不大,有张白苍苍的团子脸,中人身量,偏爱穿颜色浓烈的衣裳。”

“模样生得其实挺好,就是长了双狼目,挑着眼皮看人时,有副孤零零的凶相。”

众人形容下的姜染,是乐安城里特立独行的一笔重墨,披着五彩斑斓的黑。而这些“颜色”虽然经过加工,却并非全然名不副实,否则,单从传闻中听了个大概的付锦衾,不可能在她推开他店门的第一时间就认出她。

付记一到入夜便不再待客,一是晚上吃茶点的人不多,二是点心味道实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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