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巧珍医院看望加林 --(2 / 2)

今天一大早,巧珍去茅口倒尿盆,听高家村路过的学生娃议论说,高老师害病住了医院,满村的人在给他凑钱看病。她心里又难受又担心,老是发呆走神,连门外张老汉吆喝换豆腐的声音都没听见,煮小米稀饭时,下的米太多,结果把米汤熬成了干饭。

马栓晌午劳动回来,见饭还没熟,便点了烟,坐上炕栏石看婆姨烩菠菜。他不看倒罢了,越看心里越窝火,平时做饭麻利的巧珍,此刻每切一刀土豆,都要愣怔个半天。他立即猜出其中的缘由,高加林得病住院的事,他也听说了。这个脸像黑炭一样的男人,尽管为人善良,心眼不坏,但自己的婆姨为别的男人发痴发呆,怎能受得了?他狠狠吸了几口烟,气哼哼地说:“巧珍,你咋了?做个饭魂没了?!听说你为高老师的事情,还哭着求明楼叔?啊呀,这种事情,你跟我说,我寻明楼叔说嘛!你看这事弄得,满世界传的风言风语,我羞的恨不得把头割下,塞在裤裆里!”

巧珍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失魂落魄的神态,被马栓看出来,不愿意了。也是,自己婆姨心里想着别人,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她慢慢停下手中的菜刀,小声说:“我……不对!是我对不住你……”

马栓气恼地只管吸烟,没有搭理。

巧珍流泪了,哽咽着说:“他那……人心硬、好强,受了这么大的罪,不晓得能不能撑住?听说尔格病的住院了……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由不得担心……你放心,我会和你好好过日子的!”

马栓一直很爱巧珍,也相信她的人品,对于她和高老师以前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并且保证过不会计较,现在看到婆姨这么说,哭的这么伤心,立刻心软了,后悔刚才不该发那么大的火。他跳下炕栏石,挨到巧珍跟前,涨着通红的黑脸,柔声说:“啊呀,事情就这么个事情,你不要多想,我也就是嘴上说说嘛!是这,你要是实在不放心高老师,后晌就抽空去医院看看,他是你娘家一个村的人,两旁世人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反正我不怕。”

巧珍见女婿这么大度,更觉愧疚,悄悄揩了眼里的泪水,转过脸看着女婿说:“要不咱相跟着碦来,你骑车子把我带上?”

“能行么!那咱吃了饭就走,打个来回后晌就回来了,也不耽误锄后山的糜子。”精明的马栓就等婆姨这句话,让她一个人去看高老师,总是不美气。他高兴地嘴里噙住烟,从水缸舀了一瓢水倒在盆里,捡起地上的菠菜,准备帮巧珍洗菜做饭。

“你做甚呢?上炕好好歇着,做饭的事不要你管!”

“歇着也是歇着,洗个菜又不是什么受苦事么!”

马栓执意要洗,但巧珍就是不让,抓住女婿拿菠菜的手,语气坚决地说:“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你都怕我熬煎,不让我到地里劳动受苦,做饭的事,我怎能叫你操心?不要磨缠了,快上炕碦!”马栓拗不过,只好放开手,重新坐上炕拦石,静静地看着婆姨忙碌。

巧珍象换了一个人似的,很快切好土豆条,用菜刀揽着倒进锅里,随后取出和好的面团,抓了一把面粉撒在锅台上,拿起擀仗“啪啪”地开始擀面,速度快的叫人眼花缭乱。她把擀好的面切成面结,拣了一把菠菜洗净切碎,约摸土豆快熟了,将面结和菠菜先后下进沸腾的锅里,片刻后端起饭锅,往铜勺里倒入半勺清油,加了葱和辣子放在灶火上烧烤,当烧的通红的带着葱辣香气的勺子伸进饭锅里“呲啦”一响,一大锅香喷喷的烩菠菜就做好了。

巧珍先给女婿舀了稠稠一大碗,端过去歉疚地说:“没放豆腐!今早上张老汉怪的没来,平常天天在门外叫唤哩!”

吃罢饭,马栓忙着给牛犊子喂料饮水,巧珍洗完家事,用泔水搅拌熟糠喂猪,之后在院子里撒了把谷子喂鸡,抓住母鸡一个一个摸了屁股,把快要下蛋的鸡关在墙角的鸡窝里。

路上,这对新婚夫妻话语不多,各人想各人的心事。

马栓谋划着包工队的人事。村里土地承包后,劳动生产率大大提高,腾出许多青壮劳力,尤其是秋收后,很多人闲着没事干,都想参加包工队进城挣钱。可包工队名额有限,到底选谁不选谁,这让他大伤脑筋,想来想去,精明的队长拿定了主意:每个门子按劳力多少出人,具体人选由他们门里人决定,这样闹出矛盾和自己也没相干;偷奸耍懒的二流子,象马财之类,坚决不要;做饭的厨子就叫满贯老汉,满贯能把没油水的饭做的喷喷香;保管是要害,得找个稳当的体己人,就让堂弟马墩当吧。想到会计时,马栓不禁犹豫起来,会计要会打算盘会算账,最好是初中文化程度,可村里就那几个上过初中的,好像谁都不太合适。他知道婆姨有主意,想和后座的巧珍商量,又想她嫁过来时间不长,不认得人……

巧珍穿了一身新衣裳,碎花格子布衫搭配蓝布长裤,短帽盖头发上拢着一条漂亮的新头巾,粉嫩的俏脸含着几分娇羞,一看就是结婚不久的新媳妇子。大概怕满路的碎石子擦着漂亮的新布鞋,她的两条长腿微微翘起,双手紧紧抓着后座的铁架子。以前,加林哥骑车驮她时,她会很自然地顺势搂住他的腰,但现在要抱住马栓,她有些难为情——这些人前亲昵的动作,和文化人在一起做,庄稼人才不会嘲笑。她惦记医院的加林,一阵见了面说什么话呀?这些话既要让加林哥宽心,还不能叫女婿马栓多心;另外,到了城里买些什么吃的?听说他烧得厉害,可不敢买上火的东西……

县医院在南关菜市场对面,是这一带最漂亮的下窑上房的二层建筑。底层是平展展的九孔窑洞,窗户刷了蓝刷刷的油漆,门上统一挂着白净净的白的确良帘子,中间印有红彤彤的“十”字;窑顶是的一溜八壳房,白灰墙面上,写着八个红底蓝色的仿宋体大字——“一切为了人民健康”,看着整齐又美观大气;窑门前台阶下的泥土地里,稀稀拉拉立一些没缠塑料带的自行车,显然,来这里看病的大都是城里的工作人,乡下人把自行车当眼睛一样爱惜,没有不缠塑料带的,并且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一般硬扛着不去医院。与这个环境不搭配的是,边窑拐角的背阴处,停放着一辆架子车,旁边卧头牲口,地上撒着一小堆还在冒热气的驴粪蛋。

马栓锁好车子走在前头,巧珍提着刚在副食门市上买的一兜蛋糕和罐头紧紧跟在身后。就要见到加林哥了,她的心跳的厉害,胸口一起一伏,红扑扑的脸象熟透了的西红柿,借着窗户上玻璃的影子,她不时偷偷照照脸,抬手捋捋粘在额头上凌乱的发丝。

他们从左手第一孔窑洞开始找起,当推开第四孔窑门时,看见玉德老人圪蹴在地上打着盹,旁边的病床上睡着加林。

“玉德叔!”巧珍轻轻喊道,把提兜放在空荡荡的床头柜上。

“啊呀呀,这么远的路,你们来了做甚么!”玉德老汉抬起白发苍苍的头,眯眼看清是马栓和巧珍夫妻时,显得十分意外,既感激又惶恐,扶着床沿吃力地站起身来。

“叔,你不要管我们,你坐!”马栓赶上前一步,将有些摇晃的老汉扶着坐在床边。

“……他才将吃了两片咳嗽药睡着,医生说再吃两天就能差些,高烧降了一度多,尔格三十八度了……”玉德眼睛呆滞,稀疏的白发乱糟糟的,核桃纹皱脸上满是疲累。他昨晚一夜没睡,愁苦、疲劳、绝望,正在无情地折磨着这个可怜的老人,看见成双成对的巧珍和马栓,心里更加难受,生怕自己不小心倒下去压坏生病的儿子,因此重新圪蹴在地下。

巧珍仔细端详加林:眼睛紧紧闭着,瘦俏的脸发白发黄,鼻子上有几处污垢,胡子长的像地里的麦茬子,头发乱蓬蓬的,东扎一根、西翘一溜,干燥的嘴巴大长着,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巧珍一阵心疼,强忍着泪水,从怀里掏出二十元钱,弯腰塞在玉德手里,“叔,不多,你拿着!”

马栓也说:“叔,我婆姨给你你就拿着,高老师看病费钱哩!”

玉德老人犹豫着接过钱,紧紧攥在手心里,张开嘴巴想说句感谢的话,但嘴唇颤动了几下没有吐出一个字来,看着巧珍他们要走,挣扎着站起身,想过去送人时,两人已经走出了病房。

“唉,多好的女子呀!”老人干枯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突然,他觉得背后的床上有响动,转身一看,加林身体转向里边,被子蒙住头,双肩剧烈地抖动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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