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加林生病 --(2 / 2)

老两口再三感谢,请医生吃揪面片,齐声说“便宜着了”,二走气也不谦让,饭后少收了五分钱药费,挂上药箱高高兴兴地走了。

太阳渐渐升高,上午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窗棱子纸上,窑洞里静的出奇,炕头老黄猫打呼噜的声音格外响亮。玉德圪蹴在炕上,想吸锅烟,又担心呛着睡觉的加林,便只管低头捉摸光脚丫子;加林娘靠在锅台边,眼巴巴地瞅着儿子,盼着早点醒来吃药,碗里吃药的开水早已经凉凉了。

终于,加林醒了,睁开迷瞪的眼睛,呆滞的目光,好像在寻思着什么,过了好一阵,他的脑子才清醒了,刚才自己在做梦!亲爱的巧珍结婚了,真真的嫁人了,他这一辈子都失去巧珍了……他的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流,不一会,泪水浸透了半边枕头。

玉德看到儿子这样难受,想说几句安慰话,但嘴唇动了几动,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儿子好好的工作没了,巧珍那么好的媳妇子没了,更重要的是,庄稼人至关重要的诚信也没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眼泪从他昏花老眼中冒出来,和着鼻涕一起淌进下巴上那撮稀疏的白胡子里,又顺着胡子,掉在了光脚丫子上。加林妈为儿子的事哭过好几鼻子了:上个月听说儿子变心抛弃巧珍她哭了,那些天巧珍天天帮他们老两口担水、扫地、喂猪、收割庄稼,又勤快又孝顺,村里的老汉老婆谁不羡慕?都说玉德老婆有福气,寻了巧珍那么好的媳妇子!巧珍结婚那天,她怕看见硷畔下路过的引人、送人队伍,更怕那嘹亮的唢呐声,一大早就躲到了邻村亲戚家,难过的流了一天泪;前天晚上,三星把加林的铺盖行李捎回家,说了儿子的事情后,她整整哭了一夜,眼睛至今还红着。

“林娃呀,你立德叔才给你看了病,开了些药,则起来吃上几颗,吃罢药妈给你揪白面片,你爸炖了羊肉臊子!”加林娘擦着红肿的眼睛,走到炕栏前恳求儿子,“你要不想吃羊肉面,妈给你滴几颗鸡蛋,这是咱家开春抓的那窝小鸡下的头蛋蛋,可香可嫩了!”

正在默默流泪的加林听到“鸡蛋”二字,想起那天晚上在谷地里杜梨树下,巧珍给他剥鸡蛋吃的情景,再也忍不住巨大的悲痛,翻过身一头趴在炕席上,伤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老光棍德顺住在加林家脑畔上面,才吃罢上午饭,圪蹴在门外枣树下吸旱烟,加林哀痛悲切的哭嚎声,他听得真真切切。

“唉!年轻人啊,可千万不敢当那丧良心的陈世美,当陈世美要遭天谴哩!你能怨谁?你是害人害己呀!巧珍多好的女娃娃,金豆豆一样,你不晓得珍惜,为了自己的前程,寻了个城里的花哨女子,娘老子的话你都不听……”

德顺老人吸着烟锅叹气,不住声地喃喃念叨,念叨了半天,身体突然无力地靠在枣树上,痛苦地闭上了昏花的老眼——他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相好的灵转姑娘,那俊格蛋蛋、拴格正正的好女子啊!

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蓝格莹莹的彩;

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地爱死个人。

五谷里的禾苗子,唯有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那个蓝花花好。

……

德顺噙着烟锅,鼻子轻轻地哼着这首古老的民谣,泪水不断从他那干瘪的眼角渗了出来,久远的往事,恍然出现在眼前。

德顺是个苦命人,从小没了爹娘,为了一口吃食,八岁就给地主刘国彰当长工,平时拦牛放羊,农忙时也下地干活。九岁那年收秋后,东家逼他赶上老黄牛,去北边三百多里外的无定河下盐湾驮盐。有一天,小德顺耽误了住店打尖,黄昏时独自走进山里的一片原始森林。山林里很快变得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德顺虽小,人却聪明,他让老黄牛在前边走,自己紧紧抓住牛尾巴跟在后面。一阵阵阴冷的风吹的林木飒飒乱响,混杂着猫头鹰的怪叫、山狼的嚎叫、野猴的惊叫,好像还有声音怪声怪气地笑着喊“德顺!德——顺!”小德顺吓得浑身颤抖、冷汗直冒,死死咬住嘴唇,生怕发出一点点声音。村里老人们说过,黑夜过森林时,遇到野物叫你名字,千万不敢应声,要是答应了,魂灵就会被抓走……

也就是这个时候,德顺在无定河边的一家歇脚店里,认识了店主的女娃娃灵转。灵转梳着一对羊角辫,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笑起来脸上有一对浅浅的小酒窝,看着让人甜到了心穗穗上。灵转属小龙,比属虎的德顺小三岁,这“一龙一虎”特别能合得来,常在一块玩耍嬉笑。德顺给灵转说赶牲灵路上好听的故事,送她红头绳、手巾、针线、顶针之类的小物件,灵转带德顺到处游玩,到附近的石崖底赶庙会看戏,抽签算卦,给他偷家里的白馍馍吃……爱的种子,就这样在两颗幼小的心灵里生根发芽了。灵转十六岁上,出落成一个俊格蛋蛋的美人,十里八乡的青年才俊、高门富户纷纷上门提亲,但灵转谁都不愿意,死活要嫁德顺。她父亲开始不同意,狠狠踢打了她几次,最后见女儿态度坚决,只好勉强答应了,毕竟那赶牲灵的后生尽管人穷,但长的花眉大眼、身高体壮,看着也灵醒。

那年夏天,灵转和德顺两情相悦、海盟山誓,无定河畔留下了他们无数的欢声笑语。德顺离开那天,灵转哭成了泪人人,拉着手送了一程又一程,要和德顺一起走。但德顺想再到蒙地贩些皮子,多赚几个钱,好风风光光迎娶灵转,就狠下心一个人离开了。谁知他兴冲冲地折返回来时,亲爱的人已经不在了,据说被她爸绑住手脚,卖给了一个出了高价的天津商人。

大概因为自己苦难的童年,德顺老人特别喜欢村里的娃娃,他看哪个娃娃都像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他在自家硷畔、田塄地头上种的果树、杏树、桃树、枣树,都是给娃娃们吃的。每年初夏,当树上的果子还像羊粪珠大小的绿蛋蛋时,他就摘些装满口袋,见个娃娃就给抓上一把。娃娃们都爱德顺,见了他就“爷爷、爷爷”叽叽喳喳地叫喊,这是老汉最得意、最美气的时刻。娃娃们像韭菜一样一茬一茬长大,德顺也渐渐老了。而今,他最喜欢的加林这么不成器,象陈世美一样丧良心,把巧珍那么好的女娃娃抛弃了,反过来把自己逼在了绝路上,老人又恼恨又心疼。

“唉,话再说回来,年轻人谁不犯个错?当年我要是不贪图那几个银钱,趁灵转她爸答应,直接就带了灵转走,她也不至于叫人家买走!”德顺深深吸了口烟,在树根上磕了烟灰,抬起手掌擦了眼角残留的泪水,起身向硷畔下走去。他想看看加林,再解劝几句。

玉德家院子满是牲畜的叫声,碎石头垒砌的猪圈里,两头半大的小猪大概半天没喂,饿的扒在圈墙上乱哼哼;下院拴着的蓝合棉羊,被太阳晒得蔫头巴脑、有气无力地“咩、咩”叫唤;几只母鸡“叽叽叽”地叫着,在麦秸堆上刨来刨去,弄得麦秸乱蓬蓬的洒了一地。加林娘低垂着头,坐在门坎上抹眼泪,连她向来尊重的德顺老人走到门口,也一反常态不起身迎让。窑洞里又湿又热,端起来放在锅架上的锅还在冒热气,灶火快要熄灭了,发着隐隐的红光。

德顺径直走在炕栏跟前,看着躺在铺盖卷上闭着泪眼的加林,摘下脖子上的烟锅,一边装烟,一边问:“娃娃哭嚎甚哩?烧没好?”

玉德还在摸着光脚丫子,愁苦的脸上满是汗水,见德顺问,带着哭腔说:“才将请立德给看了,开了些退烧药,说是不要紧么。”

德顺把烟锅撂在灶火边,双手托着炕栏石爬上炕,掌心在加林的额头上一摸,惊叫道:“咋这么烧!”回头生气地训斥玉德老两口:“娃娃都烧成这个样子了,你们当娘老子的,也不说想想办法,在这唉声叹气、哭鼻流水的,有什么用!二走气的话你们也敢听?赶紧把娃娃往城里医院送,我给明楼打个招呼,就去套牲口。”

玉德指了指儿子,嗫喏道:“我想送……他说没事,不让送么!”

“你真是个糊脑子!”德顺拿烟锅头子指着玉德大声吼道,“娃娃都烧糊涂了,你还能听他的?赶紧把铺盖抱上,家里的钱都拿上,下碦到大路口等我着,我套上牲口一阵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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