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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涟还没有长命百岁。”
“老师必得长命百岁。”
“顾长安,你要长命百岁。”
起初是阿娘,后来是谁呢?顾长安想不起来了,可是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坚定。
是谁,说要日夜祈祷,让神佛保佑自己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大夫来过了,开了药摇着头走了,裴渊听完大夫惋惜的几声叹,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阿娘……阿娘……”
顾长安忽觉眼眶酸涩,浑身疼痛,他抱着头在床上打滚,哭着叫阿娘,可是喊着阿娘,他心里其实是在想另一个已经快要被忘记的人。
是谁啊?是谁家游子,一走便是许多年,音信全无?
是哪个小混蛋?
说要一直陪着自己,侍奉左右,最后闷头一走了之,他写了那么多的信,只字未回?
顾长安看上去难受极了,裴渊不知道要怎么样缓解他的痛苦,他被顾长安的痛苦感染,做了他前半生想也不敢想的忤逆之事。
可他又敢逾矩到哪里呢?
他胆小懦弱,不敢入犯自己孺慕的先生,只敢抱着顾长安,小心翼翼亲吻他额头一下,蜻蜓点水。
他抱起顾长安让他躺在自己怀里,温柔的轻吻他的额头,想象顾长安母亲的语气,回忆着幼时顾长安对他的包容宠溺:“阿涟乖……”
顾长安在喊阿娘,顾长安的母亲会叫他:“阿涟。”
他叫着顾长安已经很多年没被叫过的名字,一下又一下地轻拍顾长安的肩膀,笨拙道:“阿涟不疼了……”
混沌里的顾长安听见这个声音,痛苦似乎真的被缓解了几分。
水乡消失了,小桥流水变成了黄沙漫漫,有一个人站在风沙后面,朦胧地看不见样子。
他不知道那是谁,但是那个人却在喊他的名字,一声似一声坚定起来。
“阿涟……长安……顾长安?”
他努力上前去,想看清楚那是谁。
“顾长安,你还没有长命百岁呢!”
是谁啊,是谁在说话?
“顾长安,你还没有长命百岁!”
一声比一声清晰,那个人不厌其烦地说:“顾长安要一世长安,顾长安要长命百岁!”
戈壁滩消失了,顾长安又回到了九年前的长安城。
小毛头十一岁的生辰不知道许什么愿,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树杈上苦思冥想。
顾长安觉得好笑,他说:“许愿就要许一点自己做不到,要依靠神仙的事情,要是靠自己就能做到,那还许什么愿?做不就行了?譬如你先生我,我就许一个……”他想了想,拿扇子敲了自己的脑门一下,自负道:“要是你先生我,凡俗之事实在是无所不能了,就只好许愿,希望自己长命百岁了!”
那是他的戏言,人活一世,求不到的东西其实很多,他并不求长生,身体康健只不过是顾清芙后半生对他的期许。
这世上对他有全心全意只为他好的期许的人不多,顾长安潜意识只记得他母亲的期望。母亲也说:“我的阿涟,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那是她临死前拖着病体也要去兴善寺求一个平安符的执念。
因此顾长安铭记在心,对那平安符也格外珍惜。
小毛头觉得他的老师太嚣张了,可是又觉得他的老师本来就无所不能,他跳下树杈,想了想,也说:“那学生也知道了,学生也希望老师可以长命百岁,要是老师的寿数不够,我就把我的分你一半!”
顾长安的表情骤然严肃,他敲了裴渊一扇子,呵斥他:“不许胡言乱语!”
“顾长安必须要长命百岁!”
又是一声,飘渺如烟,坚如磐石,在天边遥远处穿金破石传入耳中,击碎了顾长安不安的梦魇。
“裴渊……”他终于想起来小毛头的名字。
“是我。”裴渊低声作答。
“小混蛋!”顾长安愤愤骂了一句。
太久未听过顾长安这么骂人,太久没听顾长安这么同他说话了,裴渊忍不住失笑,笑着笑着便热泪盈眶。
顾长安骂他骂的一点都不过分,他确实是个小混蛋,他嗓音低哑,也骂道:“是,裴渊是个小混蛋,顾长安得快点好起来,收拾小混蛋!小混蛋给你打手掌心行不行?”
顾长安听见了,他又想:裴渊这个小混蛋,在梦里也只知道惹人生气。
还让人心疼。
“不许打裴渊!”顾长安磨着牙,拧着眉头,又骂:“小混蛋!”
“老师快点好起来我就不打小混蛋了,老师自己来收拾小混蛋,好不好?”裴渊握着顾长安枯瘦的手腕,心疼道。
顾长安这一场病来势汹汹,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裴渊肩上还有别的担子,他得守这一城的百姓,不能一直守在顾长安身边。
守了一夜,天亮了,他得去练兵了。
大将军一晚上没合眼,衣不解带照顾了顾长安七八个时辰,他自己也是个伤员,出门的时候脸色比顾长安好不来多少。
郎中说,顾长安气血两虚,身体比七十岁的老叟还不如,再加上前半生劳心费神,没几年好活了。
可顾长安才不到二十七,正是人间的好年岁。
顾长安一生中最好的十年,都在病痛里过去了。
裴渊恨,但他不知道该恨谁。恨赵承钰不懂事,没照顾好顾长安吗?可他自己不也一样,没能侍奉左右吗?甚至要不是顾长安自己前来,他丝毫不知顾长安山穷水尽到这一步。
一天过去,天色渐暗的时候顾长安终于醒了一会儿。
身下的棉布被子干燥柔软,虽然粗糙,可在这样真实的人间,顾长安飘忽了太久的身心都安定下来了。
他睡着的后半段全是美梦,他沉醉在十九岁,他们师徒三人一起读书的好时光里,沉醉不可自拔。
他在给承钰讲书,讲到一半忽然觉得口渴,便道:“何生,给我倒杯茶……”
门外裴渊刚从营里回来,听见顾长安的呼唤,深深吸了几口气,给自己正了正胆子,才大步流星进门,好像只要他走地够用力就不会近乡情怯般。
终于要见面了啊!顾长安。
顾长安会不会责怪自己?会不会还记得他们当年那些不愉快?
可他既然送信给自己,应当是不计较了吧?
床上的人眼皮重的抬不起来,他只知道水来了,他干地像是枯裂河床的嗓子得到了甘洌的水滋润,终于舒服了。
有了点力气睁眼睛了,可眼前的人似乎不是何生,他恍惚间,看见了个有点陌生又莫名亲切的人。
屋里光线昏暗,裴渊又背着光,顾长安睡眼惺忪,实在看不清,只是尽力提起一点力气,虚弱疲乏地问:“谁啊?”
顾长安没认出自己?也是,他们数年未见,自己离开长安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少年,这么些年过去,自己模样应该变了很多,顾长安觉得陌生也是正常。
顾长安眯着眼打量他,裴渊心里发虚,许多话似乎即将脱口而出,事实上又一个字都倒不出来。
久别不成欢啊!
一别便是小半生,再见已经物是人非了,他们要如何打破这五年的缄口,给五年后这场重逢开个头?
裴渊放下水起身站好,本分地行了一礼:“学生裴渊,问老师安。”
欠了你好几年的问安,你质问我怎么不回信的问安——我早就想问,但恨锦书难寄的问安。
裴渊?眼前的人是裴渊?
顾长安迷茫的神智瞬间清明,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责骂这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可是他同样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只觉得听到那两个字的刹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何为百感交集?世人说人生四喜,他乡遇故知也在其中。他乡遇故知是大喜,可他和裴渊的重逢却似乎不算。
这是他远游后没有归期的孩子,他不辞幸苦赶来,只想在临死前见一面的小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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