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江潭与虎（1 / 2）

山巅之上，淋头大雪泼下。

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归乡人从某棵树下显眼的雪堆里扒出衣帽，穿戴整齐。

他从衣帽缝隙间摸出触感温暖且干燥的一封书信，书信展开的后半段是刺目的血迹，在洁白的雪中似活物跳动。

于是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在好歹可以避开一点雪花的树下呼上几口热气，仔细阅读上面的内容。

“天地敬启，”

归乡客呼吸一滞，对比信件发现位置和当头四字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复杂心态。

“年少之时，我功力尚浅，为了给黄家接续香火而同那个可爱女子成婚，虽没有力量，却拥有家室、积蓄，以及时间……”

“接着我飘零半生，行归故里，因为某些原因重伤难愈，尽管功力大进，甚至窥得登顶至高的契机，可当我看见那个躲在陈边声脚后跟的女儿，以及未曾体面篆刻的妻子墓碑时，还是不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怀疑。”

“我预感赵潜终有一天会下定决心，而我也将在此生最后那次对阵前登临至高之境，一览天下江鲫，所以提前写下这封书信，以此为真正的武夫正名。”

“霞室洲苍潭黄饮川，不配称作武夫！！”

行楷至此，狂草歪曲，字迹忽红，力泄纸面。

忽而长风漫漫，妍空戾雪，血泪斑驳。

“他抛妻弃女，他目无先祖，他不屑情义，他的剑下太多冤屈，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武夫，他甚至难称‘武人’，当年他嘲笑高义的多愁善感，但现在看来，我只是自恼有愧于那般多情多义。”

“……”

“所以我离那武道理想之境，仍相去甚远，可我这眼高手低的一生，关于武道和遗憾的一生，却大概也是无悔无憾了。”

这封书信似乎是另一个归乡人的绝笔，但最后的那行话又和他先前所述自相矛盾，归乡人不由自主的想象着，在一个窗边卷起风雨的夜晚，一道颤抖的背影于跳动灯火前伏案。背影长啜晚风，低着头一边写下自己的忏悔，一边又将自己的忏悔全盘否定。

他收起书信，紧了紧衣帽，自山巅俯视天下的风雪，这人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一段很久很久的旅途，他本以为这旅途无期无尽，却没想到在无穷无尽的岁月之后，他又可以和当初一步一步踏出家门那样，一步一步的踏回这里。

只不过，当初的家乡在久远的庞然伟力下，早已面目全非，而从前一起出行的队伍，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归乡人再次紧了紧衣帽，从曾经用作祭祀的位置下山，他记得很多东西，也忘了很多东西，他从风雪中路过世界，世界缝缝补补，在那人的承诺下还是回归了他们的怀抱。

作为族群中的最后一个，且为族群苟活至此，他自认为也该到了去死的时候。

这样他的生命才算完整。

归乡人从踩踏明显的小道进入另一座山，年关日，山林里除了他这归乡客外不知为何还有许多外乡客，他们都是些手上留有不同程度老茧的武人，一个个的神色狂热，敞着衣领向同一个方向跋山涉水，言语间兴致盎然。

冬雪纷飞之时，林内少有飞禽走兽，所以这些武人并不十分遵守山林的规矩，都嬉笑着踏雪而行，归乡人发现武人们的方向和他一致，索性也让他们当一回引路的，自己则是穿着新衣，背负那点残破的行李一言不发跟在人群后头，几个时辰后，就和他们走便路来到了苍潭前的最后一座山前。

“大家伙儿，过了这座山，就是那苍潭小村儿了，到时候还请多多担待啊。”

为首的壮硕汉子突然转过头，弓腰夹肋，朝他们拱手。

众人看着他的拱手姿态，心下多出几分警惕，也都一一附和：

“哪里的话，这出门在外，靠的就是朋友，你我同路一场，自然要互相照顾。”

“是极是极！大过年的，咱个儿没有和婆娘上炕造孩子，可不就是为了来这儿和那大门大户争上一争吗，你说我们出来混的，当然是‘义’字当头！”

“在下没看错的话，您就是那北山地界鼎鼎大名的‘追魂手’宋子青吧，果然是仪表堂堂，生得就一副英雄模样！”

“嗨呀，过奖了，您是西海‘飞天腿’张沐阳吧，长的也是一表人才，看上去就聪明伶俐的。”

“哈哈哈哈，弟兄们都是道上有名儿的豪杰，今儿一窝凤凰群里落了我一只乌鸦，实在惭愧惭愧！”

“诶，这位兄台太过谦虚，这里三十几个弟兄谁不知你大名，咱们年关日群英荟萃，过得这座山，也求得那座潭，届时你我共襄盛举，共设宴席！”

“兄弟大才，大才啊！”

“哈哈哈哈哈。”

众人气氛融洽，又都是血气方刚的武人，所以一瞬间冲天的笑声就扩散开来，把树木上的积雪都震下几斤。

归乡客在人群后方微笑，早已麻木的脑子甚至难以跟着他们做出附和情绪。

好在散人部队没有留意到他，纷纷破开积雪向山路前行。

行至半路，飞雪渐止，狂风大作。

众人收束因赶路燥热而敞开的衣帽，心中突然涌现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们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吼——”

归乡人转头，一道影子在远处白雪中失去踪迹。

“是大虫！”被称为“飞天腿”的张沐阳脸色凝重，瞥了眼那个方向的巨大爪印，出声提醒。

“他妈的，都入冬了，没想到这些畜生还这么活跃！”一个霞室洲中部的汉子骂道。

“非也，”宋子青摇头，“这老虎可不会入冬而眠，就连那熊瞎子也只有少些地方的才会见雪。”

人群中出现一道声音，“多说无益，大伙准备好杀虎吧，我不信那畜生可以打过我们这么多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