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帝剑长(1 / 2)

“还在想着那事儿吗?”

窗外残花疏木,黄叶斑驳,北风浅浅,寒雀起落间深拍庭院,独留四下凉意空悬,他正恍惚此景,耳边突然传来妻子的关切。

大良黑刀卫总长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把他夫人的手牵在掌心,和她一起静看秋雨连连。

又是一年秋雨。

功成名就之时,总会挨不住那金天萧瑟,想起一些旧事,几个故人。

遑论不久前的一纸调令,还把他拖入回忆过往的深渊。

“当今天子从杀伐中夺位,又以良德法惩兼治朝廷,自身实力出类拔萃,可以说文成武就,王霸并施,当得无缺之君。”

“除了那人外,他没有过败绩。”

妻子听着他男人对着秋雨说话,不知为何泪水如珠,滚落在地,极其细微的啪嗒声响被窗外的嘈杂掩盖,窗外老天下雨,窗内女人默泣。

他丈夫转过头冲她爽朗一笑,道:“好啦好啦,我的夫人,我这一去又不是不回来了。”

妻子的呜咽顿时断堤,开始了无止息,她当初其实很不满意被爹爹嫁给手下的这个穷小子,可一晃眼十五年过去,爹爹早就证明了小武官也有小武官的眼光之奇。

“我打算明日启程,说来也怪我太贪功冒进,不然黑刀卫的弟兄们也不会人头多到让陛下猜疑,导致这次出征被抽调最多兵力……”

“而且要打的还是我那老朋友。”米经云苦笑。

大良朝廷,地方军十八路,边军十部,首府六队,内卫五支,总长却只三人。

三个总长中,人们都说米总长最重情重义,乃至于让人怀疑他是如何一步步居此高位的。

米经云擦干夫人的眼泪,将她抱入怀中,就着细雨入座宽衣。庭院内秋意浓浓,乌云遮住了天空的眼睛,鸟雀避雨呼晴,晴日如花绽放在春音烂漫的总长之屋里。

一夜过去,秋雨更绵。

第二日,米经云告别亲朋,骑着快马一路招呼军中兄弟,组成陛下所谓的“黑刀定南营”,请战者甚众,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却还是一呼百应,九成黑刀卫愿意临死前瞧瞧天下第一的风采,那些粗俗的大只佬更是咧着一口白牙大笑:“去!干什么不去?听说那黄饮川十几年前一人斩了一万多的地方娘皮军!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有这本事,也好让大爷我快活快活!”

为了争抢米经云限制的三千名额,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来劲,一开始,他们在校场上公开比武,赢的人才有资格进入讨贼军,可半个上午过后,才堪堪有几百人胜利,失败的老卒恸哭出声,也不知道是哭些什么,把偌大的校场哭成坟地。

米经云罕有的严肃起来,他痛骂那些老卒,说他们降了士气,不利于陛下的进军,接着把他们统统安排在一处,不让他们出门,以免丢人现眼,剩下的人则以抽签子的方式进入定南军,秋天寒风渐冷,雨势渐大,出征的兵马粮草皆已待续,这一队三千多人的黑刀讨贼营也在阴雨下向着大良南方前行。

日月斗转不止,时光蹉跎,一月而过,仲秋之期,霞室洲佳节将至,黑刀营全速行军,后发争先,与其他军路的营队相继汇合,驻扎在了临风镇外的密林处。

又过十日,定南军集结完毕,黑刀卫三千人独占鳌头,数量稳居各部之首,出征的也都是能以一敌三的精锐卒士,其余几十路军最多也只分派千余人,其中登堂入室的武夫,数目才堪堪与黑刀卫一部齐平。

“总长大人别来无恙啊。”

众军集结,整装待发,米经云身后传来一人的声音,他放下家伙事转头,只见那个看服饰应该是山南道军部的家伙对他恭敬行礼。

“有什么事吗?”

米经云又拿起兵刃,仔细擦拭着。

“大人,此次出征您黑刀卫人数最多,实力也最强,陛下那边没有明确任职,所以各军部一致同意大人您来总领此次战事,麾下兵力由您调动指挥。”

米经云闻言,骤然抬头,看着那个冷汗连连的地方校尉微笑:“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然后又低头仔细观察着黑刀,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之宝。

无名校尉见那刀身如墨,刀柄暗红,心下没来由的真正惊惧起来,他恭敬告退出门,却迎面撞见黑刀卫的两个汉子前来禀报备军状况,而且看样子还在门口偷听了有一会儿了。

他们对视一眼,分别一左一右架起校尉,把他扔出黑刀营,然后在他脸上用刀磨蹭着,校尉战战兢兢,正要大声喊叫,左边汉子马上给了他一耳刮,骂道:“你们这些鸟皮,大人物不见一个也就算了,杂毛官也好意思‘一致决定’?我家大人总长的位置和没有一样是不是?还特么跑黑刀营来耀武扬威,真以为我们的黑刀是拿黑东西造的是吧?还是说那皇帝老儿偷偷给你们说了话?要我们先死?!”

右边汉子喝到:“阿弟,慎言!”

然后把校尉扶起来,大力拍了拍他衣服上的尘土,笑眯眯的说:“我这弟兄把你吓到了吧?不好意思啊,我给你赔个不是,你回去告诉各位大人,我黑刀营为大良开疆拓土,英雄无数,里边都是些不要命的刺头,想想第一代黑刀军,啧啧……那是狠人辈出,像什么祝轻舟啊,什么高义啊,什么孟缘啊,还有年轻时磨练武力的当今陛下,甚至……”

他停顿一会儿,小声道:“甚至那黄饮川。”

“都是人中‘龙’凤啊!”

“但我们大人可以从这一堆把刀砍成黑色的狠角色中当上总长,老天,那当然是可以指挥你们各路军的……”

汉子拍了拍校尉的脸,笑:“知道了吗,小子。”

校尉点头,起身慌忙走远了。

两名汉子的脸色阴沉,暗骂那皇帝善变,转头回到大帐中禀报军备事务。

营帐外斜风吹雨,两个汉子告退后,米经云闭目听声,脑子里满是曾经弟兄们的插科打诨,哭笑玩闹,以及同袍之谊。可世事变迁,有的人坐到王位上铁腕无情,有的人在天火中失去生命,有的人退到幕后接济难民,还有的人在那次反目成仇后心灰意冷,当了次短暂的天下第一,接着在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告老还乡,而最不起眼的他则做了那个接受一地鸡毛的黑刀卫首领之人,每年都会专程去他们最后一次举杯痛饮的小酒馆里吃些粗茶淡饭,在繁忙的事物与不断的勾心斗角中空出一天来沉溺往昔。

米经云突然黑刀归鞘,将甲胄穿戴整齐,他走出营帐,黑甲在风雨中滚落雨水,上面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纵深交错的痕迹,他看了眼天空,墨色沉沉,然后大吼道:“全军集结!预备!行军——”

十里长林内无数躲雨的飞鸟突惊,纷纷拍打翅膀在雨中歪歪斜斜的飞行,众军一时被米经云的气势所慑,密如雨点的人头如河如林,矛尾乱颤长缨,都要争先。米经云快马加鞭,在滚滚天雷下率领一众黑甲行至队伍最前,他骑乘的黑马红眸似电,鼻息沉重,甲胄刻纹形若恶鬼,在山雨到来后欲醒又眠。

十万大军整装开拔。

天地风云更重,风雨更急,米经云凝目赶马,三千黑刀卫众星赶月,士气蒸腾云水,皆是悍勇之辈。

大军逼近。

黄饮川在家中逗了逗大黄和女儿,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拿出老伙计和字画出门,他走到村西,用雨水抹了把脸,只见文武两先生已经提早等在了那里。

陈夫子看着黄饮川一边抹脸一边显露真容,笑道:“天可怜见,三十有五的人还这么俊,怪不得王青那姑娘这么喜欢你,就是你这家伙为了武道太过无情,连她病死了都不晓得,那可是村花啊,到你这反而受气。”

黄饮川看着至今仍旧打光棍的夫子回笑道:“这不回来了吗,只是有点晚罢了……”

夫子冷笑:“是有点晚。”

黄饮川无言,他转头将字画递给吴先登,先登接过字画,字画边缘泛起剑气,将雨水荡开几寸,鬼神不可侵。

“你这人,厚积薄发,一飞冲天啊。”村长感叹。

“你这人,天赋异禀,天下皆奇。”武先生回应。

他们三人各自沉默,沉默和沉默又在雨中连成一片,融化于一起。

陈边声受不了这个气氛,立即转头告辞离开,黄饮川嗤笑,把一个布袋给了吴名,回头留下一句“东西给那孩子,接下来你的去留不必刻意”后,就道别失去了踪迹。

吴名对着他离开的地方作了一揖,低声道:“一路走好,先登为您送行。”

苍潭的炊烟最后一次落在远去的村长眼里,黄饮川在雨中几个起落,纵跃于群山之巅,回望天地间的浓浓秋意。他在一座山顶处扔下衣帽,腰间系了柄黑刀,背上又轻负着流传了十多代的“烟雨云霞”剑,他将黑刀朝山外用力一掷,瞬息间仿若流星划破擎天之雨,滚落道道天雷,精准钉在了十万大军的阵前。

轰然巨响后,米经云喝令军队停步,仔细端详着那柄扣在山关前的黑刀。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