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2）

克劳奇怎么也想不到，威尔逊居然也在维杜尼亚。

或许是威尔逊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遇见“老熟人”，他倒是佯装高兴地对克劳奇说：“哦，我真没想到你也会在这里。你在这里做什么，在这里照顾着些花？你怎么总是做这些低贱的工作，你看我就跟你不一样，你知道吗，我现在服务于一位居住于高塔的贵族。那可是高塔！每年都要支付一笔不菲的维护费用，光是那笔费用，对像你这样的人来说恐怕一辈子也赚不到。”不知道是不是服务于莱塔尼亚贵族这件事让他倍感自豪，他那恶劣的性子愈发显露了出来。之后也是，威尔逊隔三差五就会来克劳奇这里炫耀一番，一个劲地说着自己现在的生活是多么的潇洒惬意，说什么“多亏了那位贵族老爷的青睐”“现在我的时机到了”之类的话。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的态度让威尔逊还耿耿于怀，以至于他现在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报复一番。

而克劳奇早已与之前不一样了，那时他就有了一点“中年的智慧”，他知道，要是自己对威尔逊的话真做出什么反应，对方只会变本加厉。于是克劳奇丝毫没有把威尔逊放在心上，他也知道威尔逊根本不会来他这里买花，头一次见面也只是威尔逊听说这里的花开得好，想买上几束来讨好一位贵妇人。

店主听到了威尔逊与克劳奇的谈话，他问克劳奇与威尔逊是否有什么恩怨，克劳奇说他们以前在维多利亚共事，只是关系并不好。店长提醒他：“那你可要注意了，威尔逊这个人是个阴险小人，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取得了一位贵族的信任，得以在那位贵族手底下办事。他还贿赂宪兵队，狐假虎威的事做了不少，小心他那天报复你。”除此之外，克劳奇也听在住在附近的人说，威尔逊经常敲诈普通人，才知道他比想象中的还要无耻。克劳奇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他知道威尔逊一定在伺机报复他。威尔逊当然没有忘记他之前与克劳奇的过节，他如今狐假虎威，洋洋自得，他以为可以好好整治一番克劳奇了，于是想方设法地去刺激他。可克劳奇还是跟以前一样，虽然他知道了威尔逊是一个怎样的人，但丝毫不怕。只是克劳奇也不想着把威尔逊怎么样，他觉着，到时候要是真的担不起，还可以离开莱塔尼亚，想来威尔逊也不能怎么样。

虽然威尔逊的到来让克劳奇心生烦厌，但也给他带来了一丝来自过往的熟悉感。刚来到莱塔尼亚时，克劳奇并不适应，完全陌生的环境和各种新奇的事物不断地刺激着他的诸多感官，让他的精神有些紧绷，直到接触到这些花朵才稍稍舒缓些。即使如此，克劳奇还是能感受到一种排斥感，就像是一滴油投入水中，一片枯叶长于新枝，他始终感到自己无法融入莱塔尼亚，尤其是这种排斥感还有一部分来自于他的萨卡兹身份。克劳奇不得不将过往的记忆与当下的事物进行比对，在回忆的长廊里寻找通往今天的路，在现世之中制造锚点，以稳住自身的感觉，来适应新的环境。

克劳奇又想到了贝阿特丽丝，他之所以在维多利亚的时候没有感到如此的陌生，正是贝阿特丽丝的存在消减了他心中大半的紧张，可是贝阿特丽丝并不在这里，他只得以其他来替代，反而让紧张的情绪更加强烈，自身与周围环境之间更加难以调和。克劳奇又开始怀念贝阿特丽丝了，那存在于他脑中的形象，显得既模糊又清晰。他不禁回想起与贝阿特丽丝有关的一切，而这种回忆总是从感触最深的一段时光开始，在“贝阿特丽丝”这一名字之下延伸出有限场景但却是在无限循环的图景来。克劳奇反复地在心中颂念“贝阿特丽丝”这几个字，他将这几个字反复地拆开又重组，以一种严谨的态度去研究，每个字的一笔一划，这些字组合起来的抑扬顿挫的声调，都成了奇妙无比的代表，仿佛“贝阿特丽丝”这个名字天生就是属于她的，从这个名字就能看见她美丽的容貌，听到她轻柔的声音，感受到她温和的性子。似乎她的一切都被“贝阿特丽丝”所包含了，字符不再是字符，而是确确实实的存在，以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还是如此。

这幻想之乡一旦开启，就再也无法关闭了。克劳奇沉湎于其中，只要有一刻放松，他的思绪就会悄然飘飞到这虚幻之桃源，在那里与贝阿特丽丝见面。他甚至不满于已有的记忆，独自给这记忆接续起来，不允许它断绝。也许克劳奇原本所喜欢的形象并不是贝阿特丽丝，但在他如此日思夜想之下，连那份形象都改变了，变得与贝阿特丽丝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这份思念成了埋在克劳奇心中的一粒种子，只要遇到合适的条件，只要感受到甘霖的滋润，就会悄然发芽，快速且茁壮地生长。而这一天很快便来到了。那一天，克劳奇不经意地抬头，望见了橱窗外一道身影，那身影像极了贝阿特丽丝。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忽地剧烈跳动起来，血液不断朝着大脑冲去，他甚至感到一丝晕眩。他几乎肯定那就是贝阿特丽丝，于是克劳奇冲了出去，却又没有发现那道身影的踪迹。他沿着那条路小跑起来，不断四处张望，企图抓住一切可能的痕迹，可是徒劳无功。克劳奇不禁又怀疑起自己是否看错了，他想回到花店去，可又不想就这样放弃，到最后几乎是赌气一般地游荡，从大街到小巷，再从小巷到大街上，一直找寻着，可最终徒劳无果。克劳奇失望极了，垂头丧气地回到花店，恐怕因为他擅自离开，店主少不了要惩罚他。可是忽然——生活中有很多个“可是忽然”的瞬间，有些事情总是瞬间发生，超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克劳奇在花店外面看见那一道他苦苦追索、念念不忘的身影此刻正在花店里面！那一刻，克劳奇踌躇不前，犹犹豫豫，想要伸手将门推开，却又僵在半空。那道身影也似是心有所感，缓缓转过身来。“是贝阿特丽丝！是贝阿特丽丝！”克劳奇在心中咆哮，他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温柔美丽的面庞，玉一般洁润美好的气质，干净整洁的装扮——那就是贝阿特丽丝无疑。

贝阿特丽丝见到克劳奇也很惊讶，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他。

克劳奇在工作结束以后邀请贝阿特丽丝，想要和她叙叙旧，贝阿特丽丝欣然答应。他们没有刻意找一个人迹稀少、清净悠闲的地方，就在街上慢慢走着。克劳奇本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想说，实际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万事开头难，重逢亦是如此。我们想要靠话语来填平时间的沟壑，却不曾想这话语也是借助时间的力量，从时间之中寻找源头，结果只是让沟壑的存在更为显著，最终也不过是在这沟壑之上架起一座用木板平凑而成的桥梁，勉勉强强遮掩住它的存在。时间所造成的，也只有时间本身能够消弭。贝阿特丽丝始终没有说话，她在等着克劳奇开口；克劳奇也没有说话，他在等待着一个契机。

在沉默结出它的果实之前，克劳奇终于是开口了。他问道：“你……来维杜尼亚多久了？”

“刚来没多久。你应该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吧？”

“嗯。对了……”

一开口，克劳奇仿佛就找到了灵感的源泉，一个词紧挨着一个词从他口中蹦出。克劳奇不想让言语的齿轮停止转动，从之前在维多利亚的往事，到后来贝阿特丽丝去了伦蒂尼姆的事，仿佛是要全部谈一遍一样，克劳奇不想让这次重逢停止。但克劳奇也不是没话找话，他对于和贝阿特丽丝的再次相见，实在是感触颇多，心里也有许多话想说，借助这一次机会正好将那些聚集起来堵在内心的言辞全部倒出来。贝阿特丽丝也十分配合，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最后分别之时，克劳奇仍是恋恋不舍。在回去的路上，残阳铺满地面，光线沿着路面直接照射到克劳奇的脸上，让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用手遮挡住面部。这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生日那天回到家里，本来家中是一片漆黑，忽然之间所有灯都被打开，朋友亲人全部现身祝贺，而那个人就在灯打开的一瞬间闭上眼，用手挡住光线，却挡不住心中涌出的喜悦。那一瞬间的喜悦与克劳奇回去时感到的喜悦是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