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在佩库尼亚村的中心有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挂着一口大钟,每天的清晨与傍晚,敲钟人都会敲响这口钟。在这口钟种了一圈花,这些花的种子全是克劳奇先生提供的。晨钟急促而清越,晚钟缓慢而悠扬,整个村子都听得到,就算是在村子边缘也能听到细小而清楚的钟声。

但是打破黎明的宁静,真正唤醒这个村子的声音,不是钟声,而是羽兽的鸣声。每天早晨,那些身形肥硕的不会飞行只会在地上走的羽兽最先唤醒敲钟人,敲钟人在这之后才敲响那口钟,宣示着新的一天的到来。因此每个早晨中所留给我的最深的印象不是钟响声,是鸣叫声,与我所想的不一样,那些羽兽并不止在早上打鸣,即使临近中午,我依旧能听到嘹亮的羽兽鸣声。因此当我晚起时,我听见那些羽兽在打鸣,就感觉还是早上一样,时间在主观上被揉捏、伸展、重铸,最终延长,但当现实侵入主观感受并完全代替的那一刻,一种时空交错的破裂感不期而至,在那一瞬间我变得恍惚,失去所有的抵抗力并任由那破裂感将我分裂,我的思维开始跳跃,在昨日和今日之间穿梭,残余的倦意被拥簇其中,直到真正安定下来的那一刻。那一瞬间,我在想伊莎是否会在同一时间与我听到相同的声音,这每天清晨的钟声是否能穿过树林传到伊莎耳中。我不禁设想她也能听见村里传来的悠扬的钟声,设想着她的生活与我的生活有着一部分不约而同的重叠,我与她在某一时刻过着相似甚至是相同的模式,我与她之间终于不是靠着过去那更加虚无缥缈的纽带联系在一起,我终于在现世中找到了一条通往她的道路。在这一设想之上诞生出另一假想,那是一条虚幻的桥梁,将我和她联系起来,这让我高兴,让我心情愉悦,即使它没有任何的现实依据,我也心甘情愿,哪怕它会因为伊莎的离去而失效,但在此时此地所从中诞生的真实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消失的,这就足以让我得到慰藉。

在佩库尼亚村东面那处山丘上,我能够望见伊莎小屋的一角,其余的都被林木遮挡。那座山丘被荒草覆盖,别无他物,崎岖不平的山体加上数不清的细小碎石,让人很难爬上去。每次我站在那上面眺望,望向远处无垠的荒野,望向成为一道道轮廓的群山,我总能感受到佩库尼亚村与它们的区别与分线,就如同一件粗花呢的格纹衬衫有一处破损,可偏偏是这处破损将之与其他的格纹衬衫分开,使我更为喜爱。对我来说,佩库尼亚村并不始于这边或者那边,它始于伊莎的小屋,一直延展到我的精神所能探查的范围之外,横亘在此处。

伊莎有时也会到山丘上来,不过我总是感觉她是为了我而来的,因为她总是在我想要去到的地方待着,就好像等候我多时一样。伊莎经常穿着一件宛若重瓣的白色玫瑰的连衣裙,裙摆处有着镂空的花纹,搭配上黑色的半筒靴,散发出一种神秘且雅淡的气质。最吸引我的还是她那双好似碧蓝澄澈的海洋碎片的眼睛,只要我看向其中,我就会整个人沉到里面去。她看向我时,我就能从她的双眸之中发现一种特别的信任,一种“绝对信任”,一种超脱于自身,不因为我,也不因为我的表现的谜一般的信任。信任一直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我无法弄清楚我们相信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他人。在我对他人陈述某些事实时,他们总是摆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因为他们从我过去在他们面前所展现的样子进行了一个判断,他们将我的行为都限定在他们所判断出来的范围内,而当我的表述与他们所设想的不一样是,他们便不相信,即使那是事实。从这个方面来看,我们大部分时候所说的相信他人,实际上所信任的是我们自己,是我们对他人的判断。可有的时候,当我对于一个我不了解的人,我居然也会展现出莫大的信任,既然我对他不了解,那自然也没有一个合理的判断,那这份信任源自于哪里呢?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份信任来源于他人,可是,若不是我的直觉有所反应,我也绝不可能信任他。因此,令我疑惑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究竟维系于何处,维系于何事?

但无论怎样,只要我呆在伊莎的身边,我就会感到莫大的舒心。在我和伊莎之后相处的时光里,我们和对方之间几乎没有遮掩,若是有想说的话就一定会说出来,若是不想说我也不会过问和强求,因为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反过来我也是如此。除此之外,我和伊莎都不喜欢开玩笑,我们也都开不起玩笑,所以若是她对我说了什么或者是我对她说了什么,我们都会当真。我熟悉她的性格,她也知悉我的习惯,我们并不会要求对方去改变自己的习惯去顺应对方,我们会在两人之间保留一点空隙,所有的不相容,所有的不一样全都被放在那个空隙里,在这空隙中唯一不能容忍的便是谎言。这就导致我们的对话有时候看起来就像再给对方下达“命令”,但这“命令”并不是绝对和不留余地的,这些“命令”是一种矫正我们各自生活方式之间的帮助,它并不会为我们的生活设置许许多多的框架,而是规划处一处处空地,若是有充足的理由,我们自然也可以无视这些“命令”。所以,在别人看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热切,甚至看起来有点冷淡,但事实上,只有我和伊莎才知道我们之间的那种特殊的相处模式,而这种模式被我们两人赋予了极大地认同,以至于坚固不摧,从未打破。

不过在那时,在佩库尼亚村的时候,我与伊莎还没有完成“重逢”,因此我们两个人经常沉默不语。也只有到了分别的时刻,她才会对我说:“再见。”她的语气十分平淡,不过不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而是在说一件恒久不变的事实和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一样。我相信她所要传达的正是这个意思,而我也在一瞬间就知晓了这一点。

而等我与伊莎告别,回到克劳奇先生家里,时间已经比较晚了。每当这个时候,阿莉娜夫人都会走上前来责问我去了哪里,一边说着一边整理我的衣服,拍平领口或者是将我的袖子捋平,还要围着我走一圈看看我有没有被那些野兽弄伤。阿莉娜夫人每次都会给我留饭,若是我在吃完后表现出要洗碗的倾向来,她准会说:“不不不,你去休息吧,这活我来干就好了。”然后就从我手中把碗夺走,自己一个人去洗了。如果我要帮忙,她还会说:“不用,真的不用,我一个人就可以的。”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样养成这样一种不想麻烦熟人的性格的,就连克劳奇先生想要帮忙,阿莉娜夫人基本也会拒绝。不过克劳奇先生倒也不会真的让阿莉娜夫人把所有事情都做了,他总能找出千百个理由说服阿莉娜夫人去做些别的轻松的活,把那些轻松的活说得好像是天大的事一样,非常紧急,阿莉娜夫人每次也都相信了。然后克劳奇先生就会喊上我把那些事情做完。阿莉娜夫人有时知道了,也总会抱怨几句,克劳奇先生也就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托出,基本上隔一天阿莉娜夫人就不在意了。

可要是放在平时,若是我无所事事闲居在家,阿莉娜夫人只要看见我这个样子,就会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劝说我出去走一走,她总说:“阿留斯(我叫埃利乌斯,但阿莉娜夫人喜欢称呼我为阿留斯,而伊莎称呼我为索罗斯),天气这么好,你不出去走一走吗?现在不需要你帮忙,你在这里简直碍着我的事了!出去走一走,交一交朋友,不然你会孤独的。难道你想孤独终老?”而我从未理会过这些话,但我也不会故意妨碍阿莉娜夫人,因此我一般都会跑到东边那处山丘上去。而且,谁能想到,在最开始阿莉娜夫人见到我时极为惊恐,似乎是害怕我的巨大体格和狰狞的面容,无论谁第一次见我都可能是那样,村子里的其他居民也不例外,甚至惊动了村长,要不是克劳奇先生为我担保,或许我就要被赶出佩库尼亚村了。在那以后,虽然大部分村民渐渐接受我,能够容纳我的存在了,但也有一部分村民·认为我不怀好意,毕竟我“看着就不像好人”。其实克劳奇先生初见我时也是十分警惕,不过交谈一二后,他就认为我没有什么坏心思,按照他的话说,那就是“我的人生阅历和我的直觉从不欺骗我”。阿莉娜夫人则不然,那时她大喊着克劳奇先生的名字,而我则想方设法让她冷静下来,可结果适得其反,她似乎更害怕了,最后也是在克劳奇先生的解释下才平静下来。阿莉娜夫人倒是十分信任克劳奇先生,他说我没有恶意是个好人后,她就不害怕了,只是过了几天就热情起来,反而弄得我很不适应。

在雨天的时候,几乎就没有人来花店里买花了,虽然平时来的人本不算不多(即使克劳奇先生将花的价格定的很低)。所以克劳奇先生也不止经营着这一份工作,他会做些木工,也会帮其他村民修理修理一些坏掉的东西,以此来补贴家用。每当这个时候,没有客人来店里,我也无事可干,同时不想出去,我就透过橱窗盯着外面的街道,看着那些争先恐后坠向地面的雨滴,化作道道白色丝线,与地面相撞的一刹那,迸裂出纯洁的透明花朵。当雨滴落到玻璃上的时候,就好像落到了人的眼睛里一样,迷住了双眼。随着后来而至的雨滴将原本攀附于玻璃上的雨滴打落,占据其位置,这些雨滴好像就穿过了玻璃而直接落到了眼睛里,又好似眼睛中反映出来的雨滴幻象化成了质地坚硬的实物,只是还拥有着雨滴的外表,其内在却已经彻底变样。下小雨的时候,雨滴打在各种物体上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既不细小不可闻,也不喧闹聒噪而致使人心生烦闷,是一种奇妙的恰巧处于万物中间的状态,就好像一把音色上好的小提琴的琴弦在颤动时所产生的每一个音符都与理想中的别无二致,每一个跃动的音符落在五线谱上的位置都是完美而无可挑剔的。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抬起头来顺着从半空悬挂而下的断裂的丝线去探寻源头,可能够看到的,却只有灰蒙蒙的、浓淡不一的天空,和那散漫地翻滚着的水汽云朵,好若一张白纸上布满了炎国画作中连皴的山峰,只将一小部分地方空了出来。这空出来的地方闪烁着比以往要更加明亮的光辉,当你的视线回移,当你熟悉的这个世界的景象和远方重新被唤起,那一瞬间的闪光好似要把你带入另一处未知空间,让你恍惚一二。雨若是下得大了,密集的雨点就把小提琴的演奏转换成了恢弘的交响乐,猛烈而激昂乐曲在天地响奏不绝,所有的人都变成了池座或是楼座上的听众,都成为了这一场盛大乐会的欣赏者,在昏暗的灯光下沉醉地进入如梦似幻的绝美仙境,被每一个乐符托起,受到每一个乐符的抚摸,从而让全部的身心都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这浩大的雨声,这连绵不绝的雨声,将人们的全部感官占据,让人们感到了另一程度的寂静。

我有时也会趁着雨天,借着躲雨的理由,故意去到伊莎那里。我不知道她是否看穿了我的意图,就算看穿了,我也会厚着脸皮不加承认。而伊莎对我的到来则是给以温柔的微笑,也不多说什么,递给我毛巾后顺便端出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铁线蕨糖浆浓茶。我喝不习惯这种茶,但她似乎很喜欢,最后我也喝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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